第三十六章(第8/12页)

我们开始布防,每次面对未知地攻势时我们都很迷茫,但从来没象这次这样迷茫。

每次日军攻击时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过来,这回不一样,这回他们的几个活动碉堡先就了位开始移动,然后步炮和重机枪在后边跟着阵列移动,这样地进攻自然是比步行还要慢的速度。我们瞪着那一条就着森林边沿在雨雾中缓慢移动的线形,后来它收拢了,成了一个槌形,我们瞧着那个槌头,槌头是一辆推车,被两个活动碉堡保护着,那车没法不显眼,因为车上绑了一个原木钉的十字架,麦师傅被绑在架上。

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很沮丧,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从他手上把望远镜拿了过来,于是我看见一个双腿已经被打断的麦师傅,嘴里堵着一块布,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和我们一样是浑身泥水的落汤鸡,但我仍清晰地看见他的涕泪横流,因为他已经痛苦得面部都已经扭曲——然后我发现他不是被绑着,而是被钉着。

当我们再看见麦师傅的时候,他已经被拷问过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了——实际上一天数次的鏖战下来,我们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于是他被派了最后的用途——用来做攻破我们的撞城槌。”

槌缓慢地向我们压近来,慢得我们的敌人像在给我们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们在泥地里拔足时甚至不会溅湿自己的裤腿,枪拿在手上,但并没开,上着刺刀,向我们显示着他们有再来一次白进红出的勇气。

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我们也开始开枪,冲锋枪和机枪都放弃了,我们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枪,砰的又是一枪,连张立宪、何书光和迷龙也在这样砰砰着,瞄很久,然后开一枪。尽管麦师傅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信号,但是我们绊住了,没人愿意用自动火力把他和日军一起送去他现在很想去的那个世界。

在这样的地方熬了这么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枪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脸等死的冷静也让我们手稳了许多,于是一向是日军的枪准得要命,今回拧转了,我们打得几乎是弹弹着肉,日军沉默地倒下,沉默地开枪,沉默地前行,我们沉默地射击,在对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装上刺刀。

当我们已经开始上刺刀的时候,每个人便没有望远镜也已经看得清麦师傅了。

全民协助开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来,“NONONONONO……”,他这样无意义地嘟囔着,把拳头塞在嘴里,把脑袋完全扎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他的啜泣。我们不能象他那样姿意,我们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检查着他的几把短枪,没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战刀、铁棍、钢筋甚至砖块放在自己的射击位置旁边,我们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们将死的地方等待。“来吧,都死了吧”,我们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心里是一片空白。

槌头歇止了,停了下来,和我们对峙着,但更像一条顾盼着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这群炮灰到底给南天门造成多大冲击,后来打扫战场时发现整小队建制的守军是被铐在战壕里的,我不知道这是竹内的强制还是所谓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见他们停滞了,犹豫了,蔫了,后退了。

日军在雨中开始撤回,没转身,枪口仍对着我们,但是像他们来时一样缓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声音在雨雾中飘浮,没愤怒,没激昂,全无他往日的叫嚣。只是在平平淡淡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样,这次你还是打不下来。我们拿喷火器和火箭筒,你们打不下来,拿步枪,你打不下来,拿枪刺和砍刀,你打不下来,我们拿牙咬,你都打不下来。”

我只是在看着麦师傅,麦师傅离我们近了。又离我们远了,麦师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们停在我们的步枪射程之外,两个活动的钢制碉堡拦在他的身前,一张桌子搬了过来。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布卷被扔在桌上展开。砍的片的锯的剔的……我瞧着那整套也许疤丁用于解牛的刀具,不,没哪头牛要分割得这么精细的,它只能是刑具。

张立宪:“……他们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剐了他。”

我们沉默,我推全民协助,全民协助猛力地摇着头,他就没抬过头。

麦师傅眼泪汪汪地向着天,雨淋在他的脸上,看来日军是到死都不打算让他出一声了。

麦师傅像耶稣,他长得一点不像耶稣。可每个好人死时都像耶稣。麦师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稣一样被钉着,我们还在奢望他能被送进战俘营。谁都知道,战争快结束了,谁也不该在这时候死去——尤其麦师傅这样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