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第9/46页)

义和团进攻使馆不利,便命令所有的居民在烧香的时候一律“以拇指掐中指,男左女右,力掐不放”,说这样可以灭洋人。早上起来,突然说义和团在大街上杀了个女乞丐,原因是这个女乞丐暗中受了洋人的委托,半夜里把“秽血涂在居民的门上”,目的是“要招鬼来害居民全家”。于是,家家都出来看自己的大门,全城人心里怦怦乱跳。

义和团要求居民们家家必要有的东西是红灯——家家挂灯,昼夜不熄,一片灯海,犹如节日。但是,挂红灯也不那么容易,一不小心也可能惹来灾祸。突然有命令来,让家家都把红灯高举起来,说是红灯照迎仙姑。居民们刚刚把红灯高举起来,又来了一个命令,说高举红灯“有碍仙姑的‘云路’”。于是,刚才还满城红灯,“万炬高张”,转眼间满城的红灯又一起消失了,“如万星齐落”。可是,命令突然又来了,说“红灯低者,乃奸细也”,要高高举起来“以助神威”。“乃户户又高举如故。”

京城内传闻纷杂,居民们手忙脚乱,渐渐地,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了:“忽有人传言遥见顺治门外聚集多人,即之忽又不见,居民互相惊异。”“又人狂奔过市,大呼反来,或呼火起,闻者震惊。”乱七八糟的传说夹杂着各种恐怖的传闻蔓延开来,闹得北京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昨天说,有鬼魂半夜里专门剪鸡鸭的羽毛和睡着了的人的辫子;今天又说,“某粮店黑豆一囤,转瞬间豆皆自生眉目。”人心慌乱得还来不及判断之时,再听见有人大声喊:“泼水!”于是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地往街上泼水,结果“街市尽湿”。满街是水之后,人们互相问为什么泼水,谁也说不明白。

那是一段混乱浮躁的日子。人心躁动、敏感,而且隐约地害怕。

人们甚至为城内大火造成的损失寻找可以接受的理由。大栅栏大火烧毁民房,人们说义和团本来除了老德记洋药房之外,绝不会波及别的房屋,但是由于“二毛子救火”,神仙恼怒了,所以烧了一大片。这个谴责救火、偏袒纵火的说法,居然让帝国的平民们深信不疑。西单的大火明明烧毁了上千家店铺,但是关于义和团“法术”之灵验的说法依旧在京城内传诵着:“西单牌楼二道街洋房烧,粮店跪求。团民手执小红旗上房,口中念念有词,用旗一挥,火即飞过粮店矣。”(刘以桐:《民教相仇都门闻见录》,载《义和团》。)

后来帝国的史书,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把义和团称之为“匪”。但是,当时的帝国,几乎没有人这么认为,至少没有人敢这么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奇特的现象。在大清帝国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样“上下一心”的时刻,尤其是没有过政府官员和“举事”的农民同心协力的时刻。就面对外国势力而言,尽管政府官员和平民百姓所感受到的屈辱的内容和性质截然不同,但是就仇恨的情绪来讲,他们惊人地一致——“民心蓄怒已久,不约而同,闻灭鬼子杀教民,人人踊跃思奋。”(刘福姚:《庚子纪闻》,载《义和团史料》。)

在当时的史料中,关于国家尊严和民族利益所受到的屈辱和危机,几乎不可见,所能见到的多是洋人们古怪的“兽行”——也许因为只有这些“兽行”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中国人对外国人的仇恨。那时的京城内几乎每天都在流传着类似的消息:义和团从某个教堂里搜查出无数具人的心、肝、肺;又有拳民在某个洋人的住宅中搜查出剥下的人皮、从孕妇肚子里剖出来的婴儿,还有数十个“阳物”。当义和团冲进西医医院时,他们被人体骨骼标本吓了一跳,抬出来,又是洋人吃人的活生生的罪证。义和团在烧一家照相馆之前,骇人听闻地从这家照相馆里抬出来一筐“人眼珠”,倒在地上,“眼珠”乱滚,京城人个个毛发倒竖,惊叫不已。后来被一个南方人看见,说这是南方的一种水果,叫荔枝,不信可以尝尝,甜得很。结果这个南方人立即受到一顿暴打——人们不愿意更改洋人“挖人眼睛”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其实已经不可更改了。

帝国臣民的心理如同这个正在走向衰亡的帝国一样脆弱。面对外国势力的蛮横侵入,帝国全民的心理失衡终于导致了民族整体行为的失衡。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任何对抗外来势力的可能,哪怕中国人认为有一丝可能性的事物,他们都愿意接受,尽管他们亲眼看到义和团的“闭火”法术并不灵验。中国人在对外国势力的仇恨中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尽管他们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清楚地知道,奇迹的发生该是多么的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