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第26/46页)

要不是白纸黑字的历史记载,这幅景象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场关系到国家命运、政治前途和外交危机的真正的战斗。而这场滑稽戏中的主角却都是帝国政权中的重量级人物:帝国军机大臣启秀,帝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端郡王载漪,京城步军统领载勋,另外一位就是那位来自五台山的“法力”无边的大师了。

当启秀提出邀请大和尚前来破敌时,慈禧太后郑重批准并命启秀亲自处理这件事——整个帝国从上到下,在这一瞬间,把国家的命运寄托在了一个和尚身上!除了那几个“匿笑”的官员之外,在这件绝顶荒唐的事件中,最认真、最严肃的是载漪和载勋两兄弟。这两个帝国的高级大员把“师傅”迎接到自己的府邸,“咸执弟子礼”,然后“赠如意锦缎”,再封“师傅”为“荡魔大国师”。当“师傅”出发“荡魔”的时候,载家兄弟脱下了“官衣”,换上了义和团农民们的打扮——“皆裹红巾,短衣执刀以从。”“战斗”的时候,他们“身先士卒”——这份勇敢和献身精神在帝国中可谓多年不见了——在“拳民”们夹道欢呼的一瞬间,他们也许还真感到了“为国赴汤蹈火”的荣光。

而更让义和团们感到放心的是,“我们的大和尚”不但和他们一样自称“关圣降神附其身”,“携青龙刀一柄骑赤兔马往攻”,更重要的是,大和尚的怀里还抱着“《春秋》一部”——与其说这位大和尚靠的是“法术”在战斗,不如说他依仗的是中国文化在“冲杀”——这完全符合中国人的心理,因为拼武器和实力咱不行,论文化全世界哪个能比?京城百姓的欢呼声随之震耳欲聋。这一下,教堂里那些心惊肉跳的洋人们禁不住探出头来,他们看见的情景令他们亦真亦幻: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头骑在一匹红马上疯疯癫癫而来,如果说这是武装攻击,他手里提着一柄刀可以理解,可同时抱着一匣子书本是何目的?炮弹爆炸,子弹射来,披着袈裟的骑马老头瞬间被子弹击倒,“坠于马下”,伴随着大和尚进攻的嘈杂的呐喊声突然终止。天地间一下子寂静下来,无论是进攻的还是看热闹的中国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洋人们也许还没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陪同大和尚一起被洋人子弹打死的,还有一位义和团的大师兄,义和团的农民们拖着他们的尸体往回跑。在夕阳残照的胡同中,看热闹的北京人紧追不舍,一个劲儿地问:“这是怎么了?”义和团团员回答:“师傅睡了。”

最令人百感交集的莫过于帝国的农民们对于他们弟兄的战死的解释。一个“睡”字,悠远绵长,凄凉婉约,犹如杜诗汤曲中征夫怨妇的悲怆呻吟,情伤千古,令天地欲哭无泪。

无论是帝国的农民还是帝国的军队,在与洋人们的战斗中所持的信念是坚定的:这不是人与人的战斗,这是神与鬼的战斗。无论是教堂之战、使馆之战还是街头上的战斗,其模式几乎相同:洋人们开枪,中国人“作法”。“鬼”有枪弹,“神”有法术。一方是在现实中作战,一方是在幻觉中作战。因此,战斗的结局便是:一方在屠杀,一方在自杀。

“长安街奥国使馆看人凶猛,登时开快枪数百响,枪毙者数十人,良莠在内,玉石不分。”(《石涛山人见闻录》,载《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

“拳匪自言临阵时,密诵所传符咒能避枪炮。有诵声未绝,即中枪扑地死者。”(胡思敬:《驴背图》,载《义和团》。)

既然是“神”,帝国的农民们便固执地认为使用“咒语”便可以把洋人的枪“闭住”,但是,“洋兵来,众骇欲奔,大师兄曰,勿伤。各授一飘,令向洋兵而舞。洋兵举枪拟之,大师兄曰,进,则枪已闭矣。众进,枪发,无一得免者。”(黄曾源:《义和团事实》,载《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

一般来说,大多数中国人对生活的看法是物质主义的。中国人是不愿意轻易失去生命的,因为在中国人的思维里,那个被西方宗教所看好的“幸福而美丽的天堂”根本不存在。但是,崇尚物质主义的中国人却并不拒绝“远大的幻想”——“他们的脸色像圣徒一样闪烁着献身的精神”——义和团们的视死如归是确切的。但是,更确切的是,帝国的农民们根本不相信“神仙附体”的自己竟然能死。即使目睹了太多的死之后,他们依旧不愿意承认“神仙”的失灵。中国人对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神”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坚信不疑。如果坚持要解释的话,只有这样的理由可能是一个出路:在中国人的性格深层里,有一个民族心理的惯性,即:可以承担牺牲,但不能接受失败,尤其是不能接受为失败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