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第16/46页)

恩海知是德国公使,“冀有不次之赏”。端郡王载漪“闻之此事大乐”。军机大臣刚毅言:“杀个洋鬼子不算大事,不日即将各使国扫灭干净。”只有庆亲王奕劻闻之惊骇,谓:“此事关系极大,以前所杀洋人,不过是传教的,今系使臣,必动各国之怒。”(《景善日记》,1900年农历五月二十四日。)

“克林德事件”发生几个小时后,帝国军队中的甘军董福祥部、武卫中军一部,在义和团农民的配合下,开始了对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大规模的进攻。

关于帝国正规军队是如何进攻京城内的外国大使馆的,史料的记载基本上都是“炮战”。说“炮战”也许不大准确,因为使馆内外国军队的炮很少,根本构不成互相轰击的景象。准确地是说,是帝国军队日夜向使馆区开炮——虽然史书上少见关于帝国军队向使馆攻击的记载。帝国军队向使馆开炮的第二天,位于使馆区外围与其他各国使馆不相邻的奥地利、荷兰、意大利以及比利时四国的使馆已完全被炮火轰塌,守卫使馆的外国官兵丢弃下死伤者的尸体撤离后,四国使馆被帝国军队占领。

帝国军队进攻使馆的战斗一开始很顺利。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不是因为帝国军队的炮火不够猛烈,而是各国使馆的外交人员组织起来决心拼死一守——即使使馆的建筑物被炮火轰塌,他们也坚决不后退了。

一个当时在外国教会机构内任职的名叫鹿完天的中国人,此时也被围困在东交民巷使馆区里。1900年后,他写了一本《庚子北京事变纪略》,其中这样描述了帝国军队的炮火:

初一日早六点钟,自皇城内打来大炸弹,西花园西北隅望楼连受数弹,即倾倒矣。炸弹重十余斤,上有螺丝,中装生铁,落地开裂,方圆十余步内外,撞之即成粉碎。十点钟,又将大官房脊背打崩,院中飞铁齐鸣,丁丁有声,合院惶恐,中外畏惧,妇女皆藏暗室。(鹿完天:《庚子北京事变纪略》。)

帝国军队的炮火让北京外国使馆内的所有的人在最初的时间里尝尽了人间的苦难。使馆区内所有的墙壁都被炮弹打穿,没有一面墙在战后完好无损——只有法国使馆大门前的一对中国石狮子损坏不太严重,当联军的大部队赶到东交民巷时,只有它俩还蹲在一片火烧烟熏后的废墟中。东交民巷使馆区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中心花园,在使馆遭到进攻的近六十天里,这座已经没有了一朵花的花园成了使馆区的墓地。被炮火打死的、负伤之后来不及治疗而死亡的、饿死、病死的人都被拉到这里草草地埋葬了。一位年纪很大的传教士日夜不停地在炮火声中为死者祈祷着。

最让洋人们和中国教民感到恐惧的还不是大炮的轰击,而是不断传来的关于义和团何时何地,采用何种方法将被俘的洋人杀死的传闻。不管每一个传闻是否进行了夸张,但是挂在大清门上的一颗洋人的头已经说明了一切,它令所有的洋人们相信了传闻并且不由地展开着后怕的想像:自己如果被俘,将会遭遇什么?

另外,不时地加重洋人的恐惧的还有中国人彻夜不停的呐喊声。帝国军队的官兵在攻击的时候,会发出声调低沉的吼声,很像监狱里的衙役们为了震慑罪犯而集体发出的一种声音。而义和团的农民们和北京的平民则是攻击即起锣鼓开打,伴随着锣鼓声的是撕心裂腑、惊天动地的“杀”声。这种骇人的动静常常突然爆发在深更半夜,巨大而嘈杂,在天地间滚滚而来,洋人们根本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他们说:“只有听过中国人呐喊的,才能想像那种声音!”那些能够听得懂一点中国话的洋人们,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中国人的喊杀声了。义和团的农民们和北京的平民一起,围在使馆区的四周,“皆喊烧东交民巷灭洋人,众口一声,昼夜不绝。”在邻近使馆建筑物的民房顶上,站满了义和团团员和中国的百姓——“升屋而号者数万人,声动天地。”罗敦融:《庚子国变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30页。)洋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19世纪以来他们在这个帝国的各个角落里所看见的那些表情呆滞的人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天翻地覆的冲动、激情与斗志,而在千百年中的大多时光里都在沉默的中国人,他们一旦激动起、亢奋起来,其思想和行动皆会汹涌澎湃,势不可挡——1900年的夏天,帝国的臣民们醒了,他们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他们世代盼望的造反景象。他们脸上的表情因此而惊喜、而狂热,他们能够在炮声中依然听得见发出自己高声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