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第17/46页)

没有增援的联军即将到达的任何消息,并且听说西摩尔已经向天津方向撤退了。在这样的氛围下,使馆区里的洋人们开始断绝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一心抵抗,并且准备随时迎接死亡的到来。使馆区抵抗的战斗由各国军官轮流指挥,首先担任指挥任务的法国海军的一位副舰长很快中弹死亡。天气酷热,沾着煤油的“火箭”不断地射进来,连使馆区中央的马路都燃烧起来。轰然一声巨响,又一颗地雷爆炸了,这回被炸死的是一位海军少校。洋人们开始在地面上挖洞,企图寻找出一个能够有效地抵抗使馆外的中国人挖地道埋地雷的办法,但是效果不佳。使馆区的防御范围在逐渐缩小,于是,每一道残垣断壁都要拼死守卫到最后的时刻。弹药逐渐匮乏,洋人们开始把能够收集到的金属物品熔化,制造成子弹。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尽管帝国军民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装备上以及后勤保障上,都远远地优于使馆区内的外国官兵,但是,1900年夏天发生在帝国东交民巷的战斗最后依旧是以帝国军队的进攻无效而告终。

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有史料为此寻找的理由是:使馆区内的洋人们筑街垒的时候,使用了一种叫做“塞门德士”的东西,“初时柔软如泥,顷刻坚硬如铁”,帝国军队的炮弹子弹后来都被这种东西阻挡了。很久以后,中国人才知道,所谓“塞门德士”,就是今天的水泥——即使当时的中国人不知道什么是水泥,认定是这种东西导致了帝国军队的失败恐怕也是牵强的。

还是慈禧太后说的话值得玩味。她说,区区几个使馆,哪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又有不少史料列举了大量事实明确无误地说,使馆区之所以打不下来,是帝国政府在暗中“保护使馆”。帝国政府采取的是“明攻暗保”的政策。

既然帝国政府觉得外国使馆需要“保护”,为什么要“暗中”?甚至还要配合“明攻”?

这一切,只有那几个掌握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官员们才能说得明白。

对使馆区的进攻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一个帝国的高级官员亲自押送来一大车西瓜水果,车上插着皇家的明黄色的旗子,看见这样的标志,任何中国人都得让路:太后恩典,赏洋人们消暑果品。

还是进攻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一个帝国的高级官员在一大群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使馆区战斗最激烈的北御河桥边,堂而皇之地树起一块木牌,上面写四个大字:保护使馆!

类似的情况在帝国军队进攻京城的外国使馆的六十天内时有发生。

世界上还有哪一场战斗像这场战斗一样如此古怪离奇?

但是,也许不断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出格了,连见怪不怪的帝国军民们都愣了:不是在“奉旨灭洋”么?满朝文武直到皇太后不是都说要把洋人们杀干净咱大清国就安生了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帝国的臣民看清楚了来到御河桥插“保护使馆”牌子的那位帝国官员,他就是京畿帝国军队的总节制、军机大臣荣禄。

史料上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当董福祥的甘军进攻使馆“数十日不下”时,端郡王载漪急火攻心,于是以“上谕”的名义命令“武卫中军”中一位叫做张怀芝的分统派“开花炮”助攻。所谓“开花炮”,是一种刚从德国进口的最新式大炮,威力巨大,据说这种大炮连德军官兵都没有见过,一颗弹丸重达几百斤,落地之后可以令“敌酋灰飞烟灭”。大炮架上了城头,射击的一切准备均已完毕,就等着一声令下了——“只要三两炮,各使馆就夷尸狼藉了。”

张怀芝,39岁,当年李鸿章委托英国将军戈登主办的中国第一所新式军校“天津武备学堂”的毕业生。论军事技术,这个西方教员教出来的军官应该算是帝国军队里的精英人物。张怀芝当时的职务“分统”,相当于今天军队中的“旅长”,于是,他有权力按照中国官员的方式来处理一切事务。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发出“开炮”的口令,可他一直沉默不语。张怀芝在琢磨:炮一开,一切后果就得由他来承担了,要是帝国土地上的洋人们真的全部被灭光了,那也就罢了,他也许还是灭洋的功臣呢。但是,这个新式军校的毕业生究竟和一般人的思维不大一样,他认为帝国此刻的“灭洋”行为无论如何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他对于这个行动的最终结局实在没有把握——如果洋人们没被灭绝还杀回来了,那自己不成了罪魁了么?于是,张怀芝命令“暂缓发炮”,他独自一人走下了城墙,径直跑进他的顶头上司荣禄家。他让荣禄给他写一道发炮的命令。荣禄支支吾吾,东拉西扯,就是不给他这个白纸黑字。两个人话中藏话,互设圈套,绕来绕去,反反复复,最后僵持起来。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写这样的命令,一个没有一纸命令就死乞白赖赖在荣府里不走了。茶凉了再上,话尽了再找,最后,被纠缠得实在没有办法的荣禄眯起眼睛看着张怀芝,含含糊糊说了这样一句话:“横竖炮声一响,里边(皇宫)是听得见的。”(李岳瑞著《春冰室野乘》,《庚子拳乱轶闻》条。)仅仅愣了一瞬的张怀芝,立即明白了,告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