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蓝色长袍上宫殿(第18/53页)

无法得知这位日本军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与自己的战争对手谈论主题如此重大的国家政治问题。这不是一封通常意义上的劝降书,从内容上看,它根本不是一份劝说敌人放弃抵抗立即投降的战场文件。这个日本军人从中华帝国的科举制度开始说起,比照日本曾经经历过的辛酸历史,解剖中华帝国衰败的原因。奇特的是,这些关于国家变革的理论竟然出自日本的一介武夫之口,由此可见日本人对自己国家的崛起有着多么深刻的感受和认识,它确实需要中国人“虚心平气”地深思,思“墨守常经不谙通变”之痼。在世界政治格局发生巨变的时代,对于封闭的中华帝国来说,“更张新政”已是“国可存立之一大要图”,否则,这个巨大的帝国即使再买多少军舰也难逃覆没的厄运。

7、一个短暂的“春天”

前往日本马关的帝国“议和”代表团的轮船正行驶在日本海海面上的时候,在帝国四面八方通往都城北京的路上,成千上万名身穿蓝色长袍的帝国文人们正在匆忙赶路。

京城里春寒料峭。一个名叫康有为的文人提着行李在蜘蛛网一般的胡同里东张西望着,他要寻找一个叫做“南海会馆”的小门脸,并且要在那里住下来。他期望那里最好能有一张桌子,让他把自己的文房四宝拿出来摆好。

帝国的知识分子是来参加帝国最高级别的考试的。他们来自不同阶层,年龄相差很大,贫富极端悬殊地在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客栈里落脚。只是此刻,他们的梦境是极其相同的:经过数年的苦读,现在以各省举人的身份,竞争名额极其有限的进入帝国政治阶层的“通行证”。

因为摒弃了所有人类自然科学的内容,只承认东方的哲学思想和道德理论,所以帝国的科举考试是世界上内容最单一的考试。这样的考试在中国至少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它一直是显示帝国政治稳定的标志,是帝国文化精英相聚一堂的盛事,是展示帝国悠久文明的景观,是帝国最低层的平民幻想一夜暴富、鸡犬升天的梦境,是帝国国家政权顺利运作和行政管理得以维持的支柱。而帝国的知识分子素以治国平天下为自己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他们的“知识”长久而强烈地为政治功能所淡化,也就是说,不通过政治实践的检验,他们的“知识”就没有实际价值。“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文人当官从政,和农民耕地一样自然,除此以外别无出路。对政治前途过于强烈的单一追求,驱使帝国的知识分子走的是一条凶险而狭窄的人生之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官便得志,失官或丢官便失志,因此他们往往容易成为社会各阶层中最“奋不顾身”的人。

这一年的春天,数万知识分子聚集在帝国的都城,由此带来的一个情况是过去的统治者不曾有过的,并使现任的统治者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在帝国的知识分子,那些最温文尔雅,最讲礼仪道德,并且是帝国官员选拔制度的惟一受益者的读书人中间,此刻正流动着一种危险的情绪,这种情绪不断蔓延以至威胁到了帝国政权的生存。

夹杂在危险人群中的最危险分子之一就是那个康有为。这是一个令京城人听上去话语十分古怪的广东人,面色黝黑,其貌不扬,身穿一身读书人的蓝色长衫。与帝国绝大多数梦想读书取仕的人一样,康有为在掌握帝国经典理论上才气平平,因为“书香门第”的家庭压力,于1882年和1888年两次参加取得举人资格的乡试,都以失败告终,他产生了放弃考试的念头。但是,“诸父皆强之”,尤其“母意属望迫切”,康有为只好奋不顾身地一试再试。1893年,36岁的时候,他勉强通过了乡试,取得了参加京城最高考试的举人资格。但是,第二年,他在第一次进京赶考的时候,不但没有考上,而且还扭伤了脚,于是他便南下回家了。那时正是1894年,按照中国的历法是甲午年。

1894年的春天,已经37岁的广东举人康有为决心最后一次在科举考场上赌一把自己的前途。

在万物春情萌动欲望勃发的季节里,帝国文人想当官的念头往往会使他们的精神几近疯癫。

这个春天的考试,是热切希望一步登天的帝国文人们最不安心的一次考试。当文人在京城小胡同中那油灯昏暗的客栈里抱着书本临阵彻夜“磨枪”的时候,国家不幸的消息乌云一般一阵一阵地滚过来。海战的失败已经让国人“莫名惊愕”,而帝国的全权大臣与日本人草签的条约内容更令“举国哗然”。不要说把中国的国土割让给洋人是奇耻大辱,光一笔关于银两的账就让中国人觉得日子没法过了:当时帝国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是8890万两白银,而日本人要求的赔款是这个数字的三倍,且规定第一年就得支付1亿两,全部赔款必须三年内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