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皇帝也可以说一声“拜拜”(第8/8页)

“愿陛下以宗社为心,以生灵为意,以二圣未还为念,留心恢复大业,勿以臣去而改原议。臣虽离左右,岂敢一日忘陛下?惟有不胜依恋之至!”

说罢,李纲忍不住泪流满面。待到拜辞高宗,退下后又上了第三道辞职札子。

李纲的友人们对他的仕途前景非常担忧。有人对他说:“公决然退去,于大义相合!然而谗言不止,将有祸患不测,奈何?”李纲略作思考,铿然答道:“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已尽事君之道,不可,则全节而退,祸患非我所惧。天下自有公议,此不足虑!”

第二天,八月十八日,果然有公告发布:免去李纲宰相职,降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杭州洞宵宫,这两个职务都是虚衔,后一个只是挂名的道观主管,不必到任。降职的同时,又加了食邑实封,算是一个安慰。

高宗从表面上,自始至终都对李纲很客气,在最后一刻仍想挽留。但是李纲的三上表章辞职,使得高宗最终下了决心,要甩掉这碍事的老臣。

这个结局是必然的。只要李纲在,高宗就去不了东南。高宗要想享福,就只能牺牲掉李纲。

公告为了使宰相去职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罗列了李纲的一大堆罪状。譬如,说李纲募兵买马、劝民出财是扰民之罪;议伪命是为报私怨;扣住御批不发是轻慢君命;不处分翁彦国是包庇姻亲;对傅亮渡河有异议是阻挠王师北上……林林总总,竟归纳了十多条!

高宗不可能有闲心去罗织这些,不用说,这都是黄潜善拟好了稿子,密付给词臣,让词臣照抄出来的。

李纲立即上表,连观文殿大学士也要辞去,只求净身一个回归故里,但高宗不允。

滑稽的是,原先将李纲升为左仆射的任命,至此李纲还没来得及正式接受呢。高宗不管荒唐不荒唐,叫人把两个任命书一起发下。李纲不得已,只得接了这一褒一贬两个任命书,拜谢后,立即收拾行装,回了无锡梁溪。

他这一去,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政治舞台中心。

在黄潜善扳倒李纲的政潮中,有一个人值得一提,这就是张浚。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后来成为南宋非常有名的一位宰相和抗金统帅,但他在当时还仅仅是一个文职官员。在高宗即位前夕,张浚自京师投奔南京,参加了高宗的登基仪式,被任为枢密院编修官。后来受到新任右相黄潜善的赏识,升为殿中侍御史。

张浚这人在思想上是坚定的主战派,按理说是应该赞成和同情李纲的。但历史的诡吊无处不在:张浚不单是被黄潜善看中,偏巧那位被清算的宋齐愈又是他的好友。宋齐愈被杀本是高宗自己的意旨,可是张浚却迁怒于李纲——他恨,没有李纲的所谓“议伪命”,我这好友能掉脑袋吗?

于是,李纲刚一提出辞职,张浚就附和黄潜善,奏论李纲独擅朝政、私改圣旨、任用亲信,包庇姻亲等罪,攻击甚力。在李纲被罢相后,张浚仍然心有愤恨,继续攻击不已。

但是到了第二年,张浚就因积极主张“修备治军”,而和黄潜善闹翻了。几年之后,他与李纲之间的恩怨过节,也在李纲的主动努力下终于消解。这都是后话了。

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群体和官员群体绝大多数是同一群人,在意识形态上信奉的是孔孟之道。但是在皇权体制下,官员有官员的一整套潜规则,不服从不行,孔孟之道不过是华丽的幌子和说词。真正能践行孔孟之道的人,数量上微乎其微。做到了宰相这样高的官职仍能坚守孔孟之道的,就更属凤毛麟角。

李纲就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孔孟之徒。他不是伪君子,也没有作秀的成分,虽然还不至于“舍身”,但坚定地做到了“取义”。在“民”、“社稷”与“君”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视皇帝的恩宠若粪土,在体制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说不合作就不合作。

这才是一个脱离了名缰利索的、纯粹的人!

中国古代的高洁之士,其风节是货真价实的,足令后人敛息而仰视!

九月八日,李纲在归途中,乘船渡淮河。眼望长淮渺渺,不禁心事苍凉,援笔赋诗一首,其中有云:

嗟余涉世诚已拙,

径步不虞机阱设。

空余方寸炳如丹,

北望此时心欲折!

宝剑入鞘,马放南山。壮怀激烈之梦,就此永成泡影。

——这悲凉心境,谁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