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子分庭抗礼,明崇俨成替罪羔羊(第8/11页)

她虽一副与世无争之态,却也不愿做聋子瞎子,当即打发婉儿、延福先回含凉殿,独自一人匆匆赶往宣政殿。方至后殿门,就听里面喊嚷阵阵,似有人争执;绕过影壁,正见道士明崇俨捧着一碗药候在那里,显然李治来得仓促,饭后的汤药都没喝。明崇俨打稽首问安,媚娘略一点头,又隔着珠帘朝龙墀望去,只见李治面沉似水坐于龙床,范云仙、李君信侍立在侧。

争辩声兀自不绝于耳,似乎说皇陵出了什么事。媚娘越发疑惑,朝珠帘处凑了凑。范云仙心里有事,虽侍奉在御座旁,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察觉天后驾临,缓缓朝后蹭了几步,继而一掀帘子退了出来。

“万岁何故临殿?”媚娘忙不迭询问。

“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左监门中郎将范怀义砍昭陵柏木。圣上大怒,说毁陵之木罪同大逆,立捕二人下狱,钦定为死罪。有司官员不服,为二将求情。”昭陵是李世民的陵寝,一草一木不容有伤。

媚娘一笑而置之——果真那么尊崇先帝吗?先朝制度不知变更多少,却在这等小事上做文章,虚伪不虚伪?她对上谏者来了兴趣:“何人敢捋虎须?还这般大吵大嚷的?”

范云仙神色有异,微抬眼皮道:“大理丞狄仁杰。”

闻听“狄仁杰”三字,媚娘银牙暗咬——这名字她早铭记在心,一年前她以郝处俊兼管兵部、张文瓘监管大理寺,欲掣肘宰相。哪知冒出个刚晋升大理丞的狄仁杰,将大理寺多年积案处理得干干净净,令她的算计完全落空。张文瓘大喜,考课之际将其报为中上,其时刘仁轨督管考评,查到狄仁杰自并州法曹提入大理寺尚不满一年,如此高的评价还以为暗藏私弊,不予采录。张文瓘不忿,带着案卷找到刘仁轨对质,仁轨才知狄仁杰不到一年断案数千,处置涉案者一万七千余人,且无一冤诉。刘仁轨叹服,还亲笔将中上的成绩改为上下,狄仁杰成了满朝官员中考评最佳者,风光无限。本来他坏了媚娘的事,媚娘还想整治他一下,可考评一公布,碍于舆论也不敢动他了,只能暗憋暗气。好在不久之后张文瓘寝疾,此事暂且搁开。

今日此人又冒出来,媚娘精神大振。一则她虽知狄仁杰之名,却不认识,想看看此人是何模样;二来也暗蓄歹意,若见其触怒李治,正好从旁插言火上浇油,除掉这个碍事之人。想至此拿定主意,越发凑近珠帘,朝外窥探。

但见大殿中央有一绿袍官员,年约五旬,头戴乌纱,腰系银带,足蹬朝靴;身高足有七尺,生得胸宽体胖、膀阔腰圆,脊背挺拔、不怒自威;面上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凤眼、目若朗星,隆准阔口、大耳朝怀,颌下蓄着络腮长髯,飘散于胸前,透着十足的精神——这一介从六品官,独对至尊不卑不亢,慷慨陈词据理力争,声若洪钟余音绕梁!

“此事之起,乃因范怀义戍卫昭陵,其部下犯法,权善才以法绳之,杖责数十。那部将衔恨,故上告伐木之事,以图报复。臣已推至,其讼多有不实,况二将伐木乃为修缮辕门,出于公心,陛下岂忍缚之与斧钺?”

媚娘在帘后听得分明,狄仁杰洪亮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并州口音——没想到他跟我还是同乡!

李治不为所动,森然道:“朕知卿乃好意,但善才等斫我父陵上之柏,害我于不孝,岂可宽纵?此二人终须死。”

狄仁杰分毫不让:“孝虽至德,法亦天下之轨。昔晋时太庙被风吹落片瓦,太常下狱获罪,考历代之法,对祖先之敬莫过于此。然则司马八王自相戕害、尽毁社稷,又何孝之有?”

李治闻听此言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未及开口辩解,狄仁杰又滔滔不绝道:“罪有大小,刑有轻重。若伐皇陵一木便判死罪,试问天皇陛下,若有人毁庙堂、坏陵茔,又以何刑附加?范怀义暂且不论,权善才乃有功之人,昔年党项羌三万余众侵犯兰州,多亏权善才、崔知温力战破敌,捍边之功难道还抵不过几棵树?此事若传扬出去,四海之人如何议论?”

他句句在理,李治显然已理屈词穷,却横下心来坚持道:“善才情有可原,法虽不死,但皇考陵墓不容有损,朕恨之深矣。须法外杀之。”这就是不讲理,但皇权高高在上,不讲理又能拿他如何?

狄仁杰丝毫不惧,向前一步道:“陛下作法,悬诸朝阙,徒流及死,俱有等差。岂有罪非极刑特令赐死?若法无恒论,百官何所依?黎庶何所从?陛下之天下何所恃?”

这三声质问响彻朝堂,振聋发聩,李治实在理亏,根本辩不过他,索性耍起了蛮横,拍着龙书案朝下嚷道:“朕意已决,诏令已下,此事无需再议。来人呐!朕累了,把狄爱卿请下去吧。”蛮横归蛮横,李治终究还知道忠奸好歹,故而用“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