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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一个夜晚,他们在调频道时,偶尔听到了一台巴赫室内乐音乐会。这台巴赫作品音乐会从虹口的摩西犹太会堂直播,由逃离德国后聚集在上海的管弦乐音乐家们演奏。他知道,在上海,住着近两万名犹太人。从他们的音乐中,他听出了一种特殊的蓝调,那是对生存主题准确而优雅的演绎。因为音乐,他们将家乡的一部分带到了这里,无论德国人如何辱骂他们,排斥他们,巴赫也属于他们。那个晚上,他心中的一部分被唤醒了,他明白了,无论起源于何处的音乐,通过演奏,就融入了他的身体,成为属于他的一部分。正是在摩西教堂演奏的恣意飞扬的巴赫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别人还在转动旋钮、挑选频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想象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了。

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沉湎于过往毫无意义,过去的一切他必须放手。现在,他没有歌曲可以演奏,没有风格可以模仿,除了聆听,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他放开自己的心灵,任由它翻飞,他的手指,在灵活地移动,仿佛在黑白键上游走。他不弹奏,他只是聆听。现在,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音乐家,纯粹的思维,直接的创作。音乐在他的心中荡漾开来,带着激越的情绪,横冲直撞,肆意奔流,新的旋律,在生长成型,在撕裂融合。他依然每个晚上和黄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听音乐,他的手在大腿上点击,他的心已经高高飞扬,飞往他梦想的世界。

三月份的时候,林鸣被叫回到上海,孔祥熙要召见他。他拿着地址找过去。这次,他还是入住一个石库门房子,在领馆区孟德兰路[33]上的一个弄堂里。来开门的还是那个老秘书,身量圆胖的孔祥熙就站在他后面。他没有请林鸣入内,而是匆匆地套上外衣,一步跨出了门槛。“我们出去走走。”他说道,这是他以往不曾有过的举动。

路上,他们聊起了孔家和杜月笙的近况,说着说着,就走过了静安寺路,穿行在卡德路[34]和大通路[35]之间错综复杂的小弄堂时,孔祥熙说道:“我给你找了个事儿,”他四下看了看,说,“但我们得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说这事儿。”

“去那儿吧。”前方有个公共澡堂,门口一个老虎灶。灶台上,趴着几口大汤罐,咕咕地冒着蒸汽。他们从油纸糊的灯笼下走了进去,灯笼上,写着四个毛笔字:清水盆汤。他们付了几个铜板,进了男客人的那一边。

里面水雾缭绕,一个小小的衣帽间,客人在这里脱光衣服,然后走进里面有个大木桶的澡堂里。澡堂的上方横拉了一根绳子,上面吊着一排篮子,有专人看管。这些篮子是给客人放贵重物品的,孔祥熙脱下金表,摘下眼镜,放进了篮子里,当林鸣跟在孔祥熙后面走进雾气中的时候,他心里只觉得好笑。这个中国最富有的男人,居然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一个小巷深处的大澡堂里。

他们在墙脚边上的小木桶里舀水洗擦,手里的擦身布用得久了,很柔软。洗擦完毕,才跨入大木桶,他们在木桶里面慢慢地移动,走到了大桶的另一端。

洗澡水很烫,但烫得让人心安,林鸣嘘了一口气,沉了下去,只露出了头。

孔祥熙挨着他坐着,他开口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比我做过的任何事都重要,如果失败了,那么我的生命将毫无意义。”

正全身舒坦地在木桶里沉浮着的林鸣,听了这话一个激灵。“孔公,这话怎么说?”孔祥熙家世显赫,是孔子的第七十五代后人,自己也是富甲天下,权重四海。他的这番话让林鸣吃惊不小。

“我曾经告诉你,我的朋友申戈尔德和施瓦兹两人的惨剧,他们的遭遇让我意识到,如果富有如他们还不免一死,那么没有人能逃脱魔爪。”孔祥熙在热水中舒展了一下白皙而肥满的身体,“我自称为基督徒,可是,在眼下的局势中,除非我站出来,采取行动,不然就是一个谎言。现在,上帝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把犹太人从德国解救出来的机会。”

“你说什么?”林鸣知道,国民党和纳粹之间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德国亲日,虽然还没有结成正式的联盟。虽然如此,国民党还是希望德国能给日本施加一定压力,促使他们放开中国。蒋介石崇拜希特勒,他手下的秘密警察就是对纳粹党的模仿。“德国市政委员会正在施加压力,力图让我们将已经在上海的两万犹太难民遣送到别处去。”

“我知道,”孔祥熙说道,“可是,至少他们已经在这里了,现在安全了。而上百万的德国犹太人和奥地利犹太人仍然等待着救援,这才是我想要和你讨论的。我们有一个计划,我和孙科准备在四月二十二号向重庆的立法院提交议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