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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他付了包夜费离开之前,他们紧紧地相拥着。然后,他急匆匆地赶往法租界,他和孔祥熙约了在那里见面。

自年初起,孔祥熙就任蒋介石国民政府的行政院长,现在,国民政府已经移至重庆,因此他每次回上海总是秘而不宣,下榻之处也都挑在僻静街巷。林鸣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之后,才发现他这次住在一个石库门房子里,石库门房子在法租界很普通,他以前是不会想到这种房子里还会住着重要人物。他敲了敲门。

孔祥熙的秘书给他开了门,那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常年穿着一件老式的长袍,外加一件软缎丝绵坎肩。“孔博士在楼上。”他说着领着他上楼。

“孔公。”林鸣愉快地打着招呼,老人正抽着烟,整个人笼在一团烟雾之中。

“小林。”

“谢谢你召见我。”

“当然,你说你需要我帮忙?”

“嗯……”林鸣知道孔祥熙是个大忙人,“是这样的。我们也认识很久了,我就想知道,你是否还有差事可以交给我来做。你知道,我需要钱。我……我要娶那个女孩。”

“哈哈!”孔祥熙的脸色一亮,又点上了雪茄,“我同意。”

“谢谢!”

“让我想想。你最近还去过汉口,给杜月笙办事。”

“是的,那是在四月底,两位英国作家来采访他,我给他做翻译,他们是W.H.奥登和克里斯多福.伊舍伍。他对他们说,他全心全意为红十字工作。”

“他们相信吗?”

“百分百相信。”他们俩都笑了,继而陷入了沉默。他们之间有多年积累的默契,对事物有共同的理解,即使不说话,在一起也彼此感到舒服。“德国方面有消息吗?”

“情况很不妙。从今年年初起,犹太人必须上缴他们的护照。他们还颁布了新的法令,犹太人不能再拥有房地产和银行,他们还不能行医,不能教书,不能学习。”

“你那两位朋友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怎么会?”

“一位被枪杀了,他逃到日内瓦,但还是在大街上被杀死了。另一位在汉堡的街头被浇上汽油,然后点火烧死。”

“太可怕了!”林鸣颤抖的手按在了胸口。

“是的。”

“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痛苦。”

“是啊,他们是很有权势的人,经营着银行,非常富有,很有影响力。如果连他们都不能逃脱厄运,那没人能逃出生天了。”

“难道就没人站出来做点事吗?”

“我知道有一个,”孔祥熙说道,“他是我的朋友何凤山,他在维也纳,刚刚被提升为总领事。他正在尽快地签发去上海的签证。正是这些签证,让大批的犹太人得以离开奥地利,否则的话,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些事,你听说过吗?”说着,他低下了头,神情苍凉,把手中的雪茄摁灭了,“除非把犹太人统统杀死,不然德国人就不会收手。”

在夏莲坊赚来的钱并没有维持很久,但起码让托马斯熬到了一九三八年的年底,这时候,他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他不想让他过去的乐队老友们看到他日渐消瘦,所以有一段时间很少和他们见面,后来,他又每个礼拜去几一次雷都的卡萨诺瓦,看望老朋友们,他们什么都没有觉察。连林鸣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变化,十月份的时候,他回到过上海,去看看珠丽,还参与了一些事务性的会晤。

可是现在已经是一九三九年的一月了,他的钱又花完了。为了保存体力,托马斯基本上都待在家里,幸好他已经预付了房租,起码在家里他不会挨冻,还有每日一餐。他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他熟悉这个屋子里的所有声音。一楼的客厅住着一个警察和他的老婆以及两个儿子。餐厅里住着一个老男人,他是个放高利贷的,借钱给住在邻里的小贩们。楼上的起居室还有一间亭子间,里面住着一个贫困潦倒的京剧演员。主卧住着一个水手和他的老婆,水手经常长时间出海,他的老婆经常被人指指戳戳,据说她从男人那里得到过好处。另一间卧房,合住着一个三十来岁抽鸦片的女人和一对来自苏州的舞女。有时候,当他躺在床上时,他就聆听着这些声音,听着这些声音在四壁间回荡,祈祷在回音中幻化出宋玉花的声音,于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慢慢模糊。

一天当中,和黄家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最让托马斯期盼。饭后,他们还会继续坐上个把小时,听听收音机,一家人喜欢换着不同的频道听。虽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沦陷的城市,但是,这些电台居然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继续着每天的广播节目。最初,他们只想听听有关战事的进程,当他们在转动旋钮调换频道的时候,发现了很多不同的节目,以及不同语言频道。后来,他们还发现收音机里有大量的音乐节目,于是就继续听下去了。他们喜欢听夏威夷钢弦吉他,喜欢古典作曲家的作品,喜欢法国香颂,还有广东粤剧、波尔卡、俄国进行曲、昆曲,以及流行歌曲和类似于他在夏莲坊演奏的那种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