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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宋吗?是啊,她没事。”林鸣说着,抬眉看了看托马斯,对他表现出来的关切有些奇怪。

他们在万竹街下了车,华家住在一个三楼的房间里,房间里挤得转不过身来。托马斯心里疑惑,华叔在这里怎么能开赌场。林鸣用上海话跟华叔的老婆说起话来了,鸟语,托马斯每次听到上海话,心里都会冒出这两个字。他们说话的当口,两个孩子就在一边不作声地看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华叔的老婆看上去还算正常,这么说来她对华叔的行踪还是了解的。托马斯稍稍放松了一些,开始环顾四周。

哈,那里有一张赌博用的桌子,就在布帘子的后面。帘子后面的小小空间里还有几张床、一个书架、一只取暖烧饭做菜的煤球炉,还有一个刷了黄漆的床头柜,半掩在另一张帘子后面,其实也就是个木桶,上面潦草地放了一个盖子而已。

房间虽然很小,城市的生活倒是很便利。看见托马斯很有兴致地研究着一些奇怪的家什,林鸣转身指给他看一只竹篮子,上面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林鸣解释说,听到外面的叫卖声,他们就在这篮子里放上零钱,从楼上窗口把篮子放下去,就能从小贩那里换到吃的了。这里的人们喜欢吃软软的方糕,糯米粉和白糖蒸出来的、上面点缀着糖玫瑰花瓣;还有虾肉小馄饨,也是他们的心头之好;还有,从黄浦江的东面过来的小贩,还沿街叫卖五香豆。

华叔会几句洋泾浜,在外国人家里做事,再加上开个小赌场,小日子还蛮滋润的。托马斯放心一点了,他当然希望他的血汗钱存在华叔那里是安全的。

可就在这个时刻,华叔的老婆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喊叫,她干瘦的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被烫到一样。显然,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来她家的目的,原先她还一直以为老公好好地在外国人家里呢。

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大多数人的尸体都迅速被送到公墓去了,连日的大雨冲走了模糊血肉,洗刷了一地血色。托马斯和林鸣交换了一个痛苦的眼神,他们心里清楚,华叔的下落几乎没有疑问了。华叔的老婆身子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他们赶紧伸出手接住,扶她坐到椅子上。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华叔的老婆时而大放悲声,时而呜咽抽搐,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托马斯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华叔那天冒着暴雨出门,就是为了去找他。

“这是他的命。”林鸣告诉他。他们终于离开了华叔的家,下了楼,走到了嘈杂的街上,空气热得密不透风。

在他们离开华家之前,托马斯看到林鸣不停地安慰着华叔的老婆,他还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一定要他老婆收下。现在,华叔的悲惨结局已经不是他的负担了,可还是我的负担,就像刀豆。

“我问了你的钱,”林鸣对他说,“她完全不知道那笔钱的下落,即使那笔钱还在的话。在华叔失踪前,他就欠下了债,几乎有三千多块钱。”

“不过就是个数字。”托马斯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毕竟,华叔人都没了。可是,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这难道是对他的第一个惩罚吗?这是他到上海后的所有积蓄,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可是就这样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就像那个不和谐的音符,那个第九音,突然出现,出其不意的逆转。他身无分文,想走也走不了了。不过,宋玉花却因此走进了他的生命,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的眷顾。

他们每天晚上还是照常演出,客人也都照常来,虽然外面依然硝烟弥漫,躲进爵士音乐里的夜晚,给人一种安全感。剧院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刀豆,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周经理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刀豆?”他问过托马斯,问过其他的乐手,问过衣帽间的女孩,甚至还问过厨房里的伙计,就这样他一连问了好几天。托马斯每次被问到时都会浑身不自在,他无法无动于衷地说出没有两个字,只好答应会留意有关这个年轻人的消息。而当时的一幕时时会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每次想到那可怖的场景,他的心都会再一次经历小小的爆炸。他记得他目送宋玉花急急忙忙地穿过一片混乱的大街,朝着华格臬路的方向离去,她的背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把胶片扔向了一辆燃烧着的汽车,胶片在火焰上跳着舞,然后被火焰吞噬了,那一瞬间,周围的哀号和尖叫都消失了。他如释重负地转过身,想到了家里的那两兄弟,一定在为他的安危焦虑,他也得回家了。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街道中央,现在,那里只是一大片血迹,而就在几分钟之前,那里是刀豆——就是现在周经理不停地到处打听下落的刀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