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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这里不行。”他赶紧提醒她,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到了一阵快门按动的声响。他回过头去,令他大惊失色的是,眼前站着刀豆,皇家剧院的服务生刀豆。

“大耳朵杜月笙会很喜欢这张的。”他说着,转动旋钮,卷到下一张胶片。

“刀豆,”托马斯正色地叫道,“你在干什么?”

“拍照啊。”刀豆还在不停地按动快门,可他显然是受伤了,鲜血不断地从他头上的一个伤口里涌出。可他还是站在路中央,把镜头对准他们。

“把相机给我。”托马斯命令道。

“不可能,里面有很多照片,抱在一起的,亲嘴的。给你?你给我多少钱啊?”

托马斯看到刀豆一侧的脑袋上有个坑,他的头骨都碎了,他怎么会站得住?

“你给我什么?”刀豆又问了一次,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几秒钟的工夫,鲜血从他的口里涌出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满手的血看得自己都傻住了。托马斯趁机一把抢过相机,挖出胶卷,把胶片拉了出来曝光了。

“无所谓了!”刀豆哭道,他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鲜血不断涌出。他的身后,从爆炸现场逃离出来的人们越来越多,一片混乱。“我看见你们了!赵富年也看见你们了,可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杜月笙的。”

托马斯抓起了宋玉花的手,拉着她跑到了一边。在刀豆的后面,一堵移动的人墙从敏体尼荫路迅速地压过来,可是,这个可怜的服务生看不到后面的情况,他还在对着托马斯尖叫,他的话随着血水从口中喷出。

然而,这些话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刻,又一声巨响从东北方向传来,随之,一个由浓烟和碎石尘土组成的巨大气团从外滩附近腾起,那里是托马斯住的地方。听到巨响,刀豆也艰难地转过身去看,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只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朝他奔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倒了。没多久,他就被踩成了肉泥,地上只剩下一堆浸在血水里揉得稀烂的衣服。他的血,黏在了那些踩过他身体的人的鞋底,他们一定会感觉到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们也一定知道是什么,可是,在那个疯狂的时刻,身边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人会停下来看一看。她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站了很久,谁也没说话。最后,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回去吧。”于是,她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他、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围坐在一起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昨天,误落在公共租界的炸弹炸死了三千多人。跟在这条新闻后面的,是一则向在华外国人宣布的公告。

“这是说给我们听的。”托马斯把音量调高了,他们三人都凑近了听。

大不列颠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联合公告,我们在此建议所有公民请立即设法离开这里。上海已经进入战争状态,如有公民选择留在这里,两国政府将不能保证其公民的人身安全。

“设法离开?”托马斯转向了兄弟俩,“怎么离开?”这两兄弟一共就存了几百块钱,而他所有的钱都在华叔那里,有两千多块呢。所以他们得赶紧找到华叔,那笔钱够他们三人的回家路费,加上阿隆佐也够了,如果他改变主意,准备离开上海的话。

可是,华叔没有回来。托马斯猜想他是回自己的家了,但他心里明白,可能还有更糟糕的结果。几千条生命,就消失在转眼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死在他眼前的刀豆,更让他看到人生的无常,出其不意的一点差池,人生的整个运程就逆转了。这就像在艾林顿公爵的《蓝色漫步》中那个突如其来的第九音,在重叠和弦的末端出现,却改变了一切。这就是命运的转折,他们本来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中,可是,因为刀豆死了,他们安全了。

那天夜里,在皇家剧院的时候,他跟林鸣提起了华叔的失踪,林鸣面有忧色,对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去他家看看,他家住在老城厢里。”

第二天,前往老城厢的路上,林鸣生气地责备托马斯居然会接受了森冈的邀请。

“我根本就没打算去,”托马斯辩解道,“你是警告过我了,可是他的伙计就站在那里等着回复。这些事一般都是管家帮我处理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用一通语无伦次的辩白应付林鸣的责备,只是不想把实情说出来。

“愚蠢,”林鸣听了更生气了,“木头脑袋!我担心死了,叫我妹妹去通知你。那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差点都回不来了。”

“那她都好吗?”托马斯急急地问道,现在,听到别人提及她,他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