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二章(第11/13页)

“记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鸿章从从容容地接着往下说:“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师。文正跟我说‘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么个办法?’我当时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什么叫痞子腔?”

“想来是耍无赖的意思。”张荫桓答说。

“对了!这是我们合肥的一句土话,我老师当然也知道,却有意装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开手指,理理胡子,这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倒打与我听听。’看他是这么个神情,我例也机警,赶紧陪个笑脸‘门生是瞎说的。以后跟法国的交涉,该怎么办?要请老师教诲。’文正听我认了错,才点点头说。‘跟洋人办交涉,我想,还他一个‘诚’字总是不错的。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蛮貊之乡亦可去得。’樵野!”李鸿章归入正题,“你问心法,这就是心法!”

“是。”张荫桓深深受教,复诵着曾国藩的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

“这才是。”李鸿章换了副请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议论如何?”

张荫桓懂他的意思,李鸿章此来有好些创议,而这些创议,大都不为卫道之士所喜欢。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预先设法消弭,甚至暂作罢论。他问到京里的议论,就是这方面的议论。

“大办海军,是没有人会说话的。此外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造铁路,连稍微开通些的,都不会赞成。”

“呃,”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你说开通些的也反对,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书,他就不以为然。”

“什么道理呢?还是怕坏了风水?”

“这是其一,风水以外,还有大道理。”张荫桓说,“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这层大道理,李鸿章当然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修造铁路,要在旷野之中,掘开许多坟墓。向来称颂仁政至深至厚,说是泽及枯骨,同样地,白骨暴露,即为仁人所不忍。

发觉李鸿章有茫然之色,张荫桓以为他还不曾想到,便有意说道:“刘博泉最近曾有一个奏折,我不妨讲给中堂听听。”

“喔!”刘恩溥上折言事,皮里阳秋,别具一格,李鸿章很感兴趣地问:“又是什么骂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这么回事,有个黄带子,在皇城之中设局,抽头聚赌,有一天为了赌帐,打死了一个赌客。尸体暴露在皇城根十几天,不曾收殓,地方官畏惧这个黄带子的势力,亦不敢过问。刘博泉上疏说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君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鸿章所想到,将来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陈词。然而,为了这一层顾虑,铁路就不办了么?他这时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叹口气说:“有子孙的人家,要顾全人家祖坟的风水,无主孤坟,恰又怕骸骨暴露,有伤天和。这样说起来,重重束缚,岂非寸步难行。”

张荫桓不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中堂兴利除弊,要办的事也还多。”

“是啊!”李鸿章说,“不过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山东兴造铁路,接运南漕一事。我带了个说帖来,你不妨看看。”

在听差去取说帖的当儿,张荫桓将山东运河的情势,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记忆过人,虽已离开山东好几年。一想起淤塞的北运河,如在眼前。运河在山东境内有南北之分,是由于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故道入海,于是在东阿、寿张之间,将运河冲成两段,因此临清以南至黄河北岸的这段运河,称为北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本以汶水为源,在汶上县的南旺口,一分为二,北流临清,南流济宁。而自黄河改道后,汶水不能逾黄河而北,所以北运河惟有引黄河之水,以资挹注。而黄河挟泥沙以俱下,使得北运河河床逐渐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这里,张荫桓便即问道:“接运南漕,自然是为济北运河之穷,这一段从济宁到临清,大概两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鸿章握着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个说帖不可。”

说帖出自李鸿章手下红人盛宣怀的手笔。果不其然,他建议兴造的这段铁路,正是从济宁到临清。这两百里铁路的造价,估计要两百万银子,如果部库支绌,无法拨给,不妨借洋债兴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