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二十五章(第9/11页)

“那么,什么急病,你怎么也不去打听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处。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听”,捏造“病况”来回奏,虽能搪塞一时,但皇帝如果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问起来固可用敬事房总管传懿旨,不许泄漏实情的话来搪塞,可是皇帝一定会这样说:你帮着别人来瞒我,我要你何用?那一来立时失宠,说不定皇帝还会随便找个错,传谕敬事房打顿板子,调去当打扫茅房之类的苦差。那岂是好玩的事?别的不说,起码安德海的仇就报不成了。

这样一想,小李计上心来,而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用脚踢着他的膝盖说,“怎么啦?你是哑吧?”

小李听说,便把脸孔拉长,嘴一撇,眼睛挤两挤,挤出几滴眼泪,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帝大惊,而且疑虑极深,当他这副眼泪,是为桂连而洒,然则桂连一定死得很惨,所以急急喝道:“哭什么?快说!”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地说:“奴才心里为难死了!不说是欺罔,奴才不能没有天良,说了,马上就是个死!”

“为什么?”

“母后皇太后传谕,谁要说了,活活打死!别人的话,奴才不怕,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万岁爷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发诧异,定一定神细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第二,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

照这样看来,内中一定有隐情。

皇帝对太监的性情也很了解,叫他们办什么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们的命。只要能够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实话。所以他很沉着地说:“你别哭!我先问你一句话。”

“是!”小李抹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敢说实话?”

“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说了实话,主子装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说。”

皇帝有些答应不下,考虑久久,迫于情势,咬一咬牙说:

“好!你说吧。”

于是小李把桂连出宫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当然是不尽不实的,最主要的一点改变是,说她已指配给黑龙江当差的一名蓝翎侍卫,已经动身出关了。因为如果说了实话,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烦。

“那么,”皇帝从紧闭着的嘴唇中吐出声音来,“圣母皇太后怎么会知道,我给了桂连一个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万岁爷圣明。”

“好!留着算总帐!”皇帝咬牙说这一句,接下来又问:

“桂连呢?哭了没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么知道?”

“桂连的两眼肿得桃儿那么大。奴才帮她拾夺行李的时候,亲眼得见。”

“喔,你还帮她拾夺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连是万岁爷心爱的人,奴才该尽点儿心。”

“你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又问,“她走的时候怎么样?”

“走的时候可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许。”

“那么,”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说走就走?”

这话如何回答,就有考虑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条心,最好说得桂连如何绝情,但那不是皇帝爱听的话,此刻总得要想办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烦出现。

于是他说:“桂连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走的时候,她远远儿的朝绥寿殿碰了个响头。”

“怎么?”皇帝打断他的话问,“没有给母后皇太后当面磕头?”

“是!”小李答说:“母后皇太后叫玉子传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见了伤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欢桂连,临别时如此传谕,更见得她心有不忍。然则何以不说句话,把她留下来,为何事事听慈禧太后摆布?

这样想着,他对两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谴,起这个念头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气总有些咽不下,因此这个念头也就横亘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问小李些话,借以排遣。

“她……。”皇帝总觉得桂连还该有些表示,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扬长出宫,可是这个想法,不知如何表达?而小李却看出来了。

“桂连心里实在有许多委屈,不过说不出来,她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走的时候,不肯掉一滴眼泪,把个头扬得高高地,仿佛什么不在乎。其实呢……,唉!”小李自恃得宠,居然在皇帝面前叹气。

这有未尽之语,而皇帝无从想象,便紧接着他的话问:

“其实怎么样呢?”

“其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万岁爷的恩宠。那怕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儿孙满堂,心坎儿里还有万岁爷这会儿的模样在。”

小李这段话,说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动,一下子想起许多诗句,也一下子懂了什么叫“情”,什么叫“恨”,什么叫“痴情”,什么叫“终生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