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二十五章(第10/11页)

于是他眼眶有些发红,心里酸酸地、甜甜地、热热地,分辨不出是难受还是好过?只觉得想写点儿什么,把自己心里这份奇妙的感觉抓住了,说出来。

说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觉地开始构思,坐立不安地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换了热茶却又不喝。小李见这神气,大起恐慌:“万岁爷别是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断这样在心中自问,却又不敢言语。

到了晚上,该安置了,皇帝忽然说道:“我要做诗!”“跟万岁爷回话,”小李跪下说道:“今儿晚了,明儿再做吧!”

“怕什么?明儿又不上书房。”皇帝说:“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经有了。”

原来皇帝刚才在想诗,怪不得书呆子似的,小李这下放心了。反正做诗也是做功课,不怕“上头”责备。因而欣然伺候书案。

皇帝的诗,在他这个年纪而论,算是做得过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课”,倭仁出了个“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中”,揉合《史记》上的“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礼记》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傅们无不欣然色喜,走告传观,倭仁说是蔼德仁君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尧天舜日;李鸿藻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的典故,且出语见得是帝者的身分,读书确是有长进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为做诗的功课,归他“承值”。而这位“门生天子”的诗,已经开窍了,说的是“道学话”,字面却无“道学气”,在诗的天分上来说,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诗中还要高明些。

五言绝句已经学会,皇帝现在正学七绝。照他原来的想法,这个题目最好做两首七律,题目就叫“无题”。但律诗要讲对仗,要用典,而风花雪月,旖旎缠绵的典故,师傅们从来没有教过,自己偷偷儿看了些在肚子里,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还不到时候,决定仿照唐诗上的宫词,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绝。

刚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说已有“腹稿”,却是欺人之谈,腹稿中只是些断句,得要在笔下把它联缀起来。

头一句现成,皇帝提笔就写:“一别音容两渺茫。”一面写,一面念,音节倒还浏亮,但有些做挽诗的味道,自己觉得丧气,而且“别”字也不对,跟桂连又不曾话别,因而提笔把“别”字涂掉改为“去”,却又嫌“一去”两字不响,一不耐烦,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词儿嘛,”小李在旁边说,“怎么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边噜苏!”

碰了个钉子的小李退远了些。皇帝一个人又翻书,又查韵,一首诗不曾做完,只见张文亮匆匆奔了进来,喊一声:

“万岁爷!”

“干吗?”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母后皇太后来瞧万岁爷来了。”

这一说,立刻把皇帝的诗兴打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诗,于是,一手抓着诗稿往抽屉里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书都收起来。”

“万岁爷,”小李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这么晚还做功课,母后皇太后一定会夸奖。”

小李的意思,是书不必收起来。因为一收书,慈安太后一定会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请皇上安置?那时没有理由解释,侍候皇帝的人一定会挨骂。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还又拿了几本书在桌上摊开,然后跟着张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长街,两行宫灯,自北冉冉南来,皇帝远远地就迎了上去,对着软轿请了个安,然后用右手扶着轿杠问道:“这么晚了,皇额娘还来?”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说,“说你还不曾睡,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在干吗呀?”

“我在看书。”皇帝陪笑说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儿又不上书房,舍不得睡。”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寝宫,找了张文亮和坐更的太监来问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话,诸如天气渐渐炎热,当心皇帝贪凉之类的告诫。奏对完了,太监都退了出去,宫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个人都觉得该说什么私话,这就是时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为而来的。她跟玉子商量过,桂连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皇帝,与其等事情闹开来再哄着皇帝说好话,倒不如事先加以抚慰。玉子认为她的主意极好,说皇帝孝顺,能这样子办,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会仰体亲心,隐忍不言,所以极力怂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无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