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贪婪之九十年代(第19/24页)

听说他老父亲生病住了院,我委托人给他捎去了几盒“851”营养液。

听说他因视网膜严重受损去上海治疗,我给他寄去了几盒中外古典音乐磁带,希望他能在养目之际听听,同时感受我对他的友情。

除了书,我只送过他这两样东西,正如那句老话说的,“礼轻情意重”。

我的弟弟、弟妹下岗,希望我出面求求他,帮助解决工作问题。

我没求他。

我想,哈尔滨市下岗的工人太多,我不可以利用我的特殊关系,给他添麻烦。

今年春节前,他因受贿被收审,这消息震得我呆若木鸡。

最初的传闻说数目很大——100多万。

后来的传闻又说其实没那么多。

然而有一点是确凿的,他的案子是由中纪委直接介入审理的大案。

我首先想的是应给他的家人打电话,在此时表示一种关心。

却没人敢告诉我他家的电话,都怕受嫌疑。

接着我想到了他的女儿,她在北京读大学。我想这姑娘一定承受不了如此突发的巨大的事件对她的刺激。我想了解到她在哪一所大学读书,去看望看望她,安慰安慰她。

但也没人愿告诉我。

中国人习惯了谨慎避嫌,习惯了划清界限,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知道的关于他的最新情况是,他双眼的视网膜已彻底脱落,完全失明了。

我还听说,他的大学母校,对他也予以极大的关注,表示愿意接收他回校任教,发挥一技之长。当然这只能在两种前提并存的情况之下方可考虑——法律对他免刑和他双目没失明。

第二个前提已经不存在了。

对一个在收审时期双目失明的人,法律究竟会怎样判处呢?

我向一些律师请教过,律师都说太特殊,尚无先例,也就都无可奉告。

据我所知,哈尔滨市的人们并不拍手称快,幸灾乐祸,普遍非常地惋惜。

都说:“唉,朱胜文太对不起咱们哈尔滨市人了!”

我这个哈尔滨市人,理解家乡人的话的深层意思是——他令人们失望的方面主要还不在于他受贿,而更在于他不应该自己将自己打倒了,使哈尔滨失去了一位能干又肯干的副市长。

他双眼失明是由于延误医治。第一次手术后,视力还没恢复正常,就又开始工作了。为了工作,他一次次推迟住院手术。

他被收审的前两天,亲批十万元支持哈尔滨市作协主办的文学评奖活动。

那是他最后一次行使常务副市长的权力。

与他翻身落马的同时,哈尔滨市道里区工商局局长王英文亦“东窗事发”,衫难遮“尾”。

王英文也是我的北大荒知青战友。我们曾同属一个团,当年他是团组织股干事,作为团政委亲自挂帅的工作组成员,曾在我的连队“蹲点”两个月之久。

那时我是男排一班长。他常召集班排长开会,学毛主席语录,“斗私批修”。他很能说话,每每说得兴奋,口吻就有几分盛气凌人、“谆谆教导”的意味儿了。我颇看不惯他那种“官不大,僚不小”的架势。记不太清有次究竟因为什么,我们当众发生了冲突,似乎是他指摘我班里一名战士装病,不出早操。而我顶撞他,认为他诽谤我的战士,也就是诽谤我,也就是诽谤一班。他说:“轻伤不下火线。”我讲“官爱兵”的道理。他说:“你还是官呢!班长算什么官?”我端起炉上的一盆热水要泼他,被人及时阻拦才没泼成。

我一直认为,对他个人而言,当年在我们连“蹲点”的最大收获,便是我们连女排的一班长后来成了他妻子。当年我们全连都对女排一班长持有良好印象。

我和他再见面已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来北京,请当年的一些知青聚会。那时他已当了局长。他显得很高兴,喝了不少酒。

我某次回哈尔滨,也见过他一次,但完全记不得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见的了。他对我倒不计前嫌,每次相见格外热情。我猜想,相当主要的因素,是由于我与朱胜文的特殊关系。

他的事发生,我倒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相信许多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感到惊讶。

我分明记得,曾有人对我说:“他呀,‘栽’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他的家被搜查那一天,人们用锤子到处乱砸装得豪华考究的墙壁。他家的马桶是几万元的那种,智能控制,有烘干功能。我想不通人为什么非要用那么昂贵的马桶,也想不通厂家有什么必要生产那么复杂的马桶。现在的中国人,虽然开始重视贫富贵贱之分了,但毕竟排便对谁都只不过是排便,无论多么讲究也够不上是仪式。就算真的讲究到接近仪式的地步,麻烦的还不是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