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叠压与并立:从“爵—食体制”到“爵—秩体制”(第10/25页)

首先,从二十等爵的爵称开始讨论。如前节所论,周爵公、卿、大夫、士以人之尊称为爵名,秦汉禄秩以“若干石”的俸额为秩名,那么二十等爵呢?它们与周爵、与秦汉禄秩都不相同,二十等爵的爵称大多来自军职之名。

卫宏《汉旧仪》就是拿军职来解释军功爵号的。上造:“乘兵车也”;不更:“主一车四马”;大夫:“主一车,属三十六人”;官大夫:“领车马”;公大夫:“领行伍兵”(48)。无独有偶,魏人刘劭《爵制》也这么理解爵号——公士:“步卒之有爵为公士者”;上造:“皆步卒也”;簪褭:“御驷马者”;不更:“为车右,不复与凡更卒同也”;大夫:“在车左者也”;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皆军吏也”;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皆军将也。所将皆庶人、更卒也,故以庶、更为名。”(49)由此看来,许多爵称最初曾是军士、军吏、军将之名。

《商君书·境内篇》约在商鞅变法后不久写成,其中不但记录了早期军爵,而且还让人们看到军爵之外另有军职,那些军职有操徒、校士、卒、屯长、五百主、二五百主、百将、国尉、大将等名。《左传》、《史记》等史料又显示,商鞅变法前、甚至春秋后期,秦国就有庶长、不更之名了(50)。有学者认为,商鞅变法前的那些庶长、不更,说明商鞅变法之前就有军功爵了(51)。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当时的庶长、大庶长只是职名,尚非爵称。马非百先生云,庶长一爵最初似为官名,后来分化为左庶长、右庶长、驷车庶长及大庶长四爵(52)。我想那是个更合理的解释。

若军爵是由军职发展而来的,则二者间就可能有一个职、爵不分的过渡阶段。西嶋定生说:“在某种场合,我们也看到了爵称与官职之未分离状态”,这是一种“不即不离状态”(53)。大良造和庶长后来都是爵称,但一些器铭显示这二者曾为一人兼有。《秦右庶长歜封邑陶券》记,秦惠文王四年“大良造、庶长游出命”(54),这位“游”就是一人而兼大良造、庶长两号的。其大良造、庶长两号,可以推想或者是两官而一人兼之,或者一个是官、一个是爵,却不可能两号同时为爵。打比方说,你不可能既是上校又是少校,或既是局级又是处级。郭子直先生把这份陶券称为《秦封宗邑瓦书》,指出,“大良造、庶长游”就是《四年相邦戟》中的“相邦樛斿”,“以‘大良造’称代‘相邦’,这是以爵号代官名;瓦书的庶长,则为官名”。《瓦书》中还有一位“司御、不更顝”,郭先生说,司御是管车辆的职名,不更则是爵名(55)。这就是一人拥有一官一爵的情况了。《瓦书》中还有位右庶长歜,“右庶长”后来也是军功爵号。

“大良造、庶长”由一人兼有的情况,还有商鞅的例子:若干兵器上出现了“大良造、庶长鞅”铭文(56)。这跟《史记》的商鞅初为左庶长、后为大良造的记载不同。《史记》给人的印象,好像是两衔先后晋升;而兵器铭文显示的,却是两衔同时兼有。郭先生认为,大良造是爵,庶长是官。虽然也可以设想相反的情况,即大良造为官、庶长为爵,但仍可以认为郭先生所说较优,因为“庶长”以“长”为称,更像是官名,意思可能是众兵之长。如前所述,马非百先生也认为“庶长”最初是官名。曾有一枚战国“右庶长之玺”被发现(57),玺印是职权的象征。也许商鞅初任左庶长,后因变法有功,加爵大良造了。

后来大良造、左庶长都成了爵级,而在此前的某个阶段,军职和军爵就不大容易分清了。我认为,那就是军职向军爵演变留下的痕迹。帝制时代的官阶也存在着“职阶转化律”,很多品位是由职位变来的,来自“职事官的品位化”。以西魏北周为例,柱国、大将军、开府、仪同等本是府兵军职,但不久就被大量颁授,用如品位了。由此就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些府兵官号,有一些仍是领兵的军职,有一些却成了赏功酬勋、提升品位的位阶了,两种用法并存。此外,在汉末魏晋的将军号的散阶化进程中,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魏晋将军号、北周府兵官号在阶官化进程中,都曾表现了双重性,亦职亦阶或亦职亦勋。由此反观秦国,在商鞅变法后,仍屡有大良造、右更、中更、左更、左庶长、庶长、五大夫领兵打仗之事。可见这时的爵号,仍有浓厚的军职意味。

二十等爵称最初是军职之名,这一点与周爵之得名,显然相当不同。周爵是标志身份的品位,除了“侯”之一号外,其爵称都来自人之尊称,有浓厚的“以人为中心”色彩;而二十等爵称来自军职,则有明显的“以事为中心”的意味。二十等爵以“军功”为授爵条件,具有功绩制的性质。如杜正胜所说:“封建制度的君子小人分野取消了,万民同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凭藉个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缔造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甚至断言“军爵塑造新社会”。(58)二十等爵以其“功绩制”性质,造成了一场社会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