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香盈袖(第15/19页)

曹湛又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知轻重厉害,只不断哭叫喊冤,希望能有人听见。同牢的中年囚犯嫌我烦,道:‘你就认命吧,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你还打了县令公子。’我不理睬他,照旧哭天喊地。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始终没有人理睬。眼见就快要立秋,我终于开始绝望,自知这次难逃劫数,只盼临死前能再见爹娘和芳华一面。可狱卒连我这点要求也不肯满足,嫌我叫得烦了,便闯进牢房将我暴打一顿。就在立秋之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吴三桂起兵作乱,西南一时大乱,桂家趁机攻入县衙,杀了县令,打开牢狱,释放了所有囚犯。那时候,我才知道,同牢中年囚犯名叫杨海,是南明骁将李定国的女婿,也是桂家的首脑人物之一,此次桂家便是为救他而来。”

他叹了一声,又续道:“我侥幸逃得性命,回到沙子寨,才知道我被官兵抓走后,娘亲气急之下病倒,数日之内便不治过世。爹爹前去县衙理论时,也被官兵打成重伤,好心人将他送回了沙子寨,爹爹便卧床不起,全靠村民帮忙,才将娘亲下葬。我赶回家中时,爹爹只剩下一口气,他将祖传的锦衣卫指挥腰牌塞到我手中后,便撒手西去。”

虽然事隔多年,然忆及当日生离死别情形,历历在目,他仍然忍不住热泪长流。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任谁听在耳中,都不会平静。曹寅怒气已消,心头亦大感恻然,便道:“你起来。”

黑子见曹寅脸色已趋和缓,明显有不再追究之意,忙主动上前,扶起曹湛。

曹寅问道:“你未婚妻子芳华呢?”

曹湛道:“芳华也在我被捉后,为县令公子抢去。县衙被桂家攻破时,县令公子惊悸破胆而死,芳华却是下落不明。”

曹寅道:“你之前说多年不闻芳华音讯,便是由此失散的吗?”

曹湛点了点头,又道:“安葬了爹娘后,村民都劝我逃走,说虽然县令被杀,但朝廷还会派新县令来,等桂家一走,官府定要进行清算,我还是难逃一死。我想我是已经定罪的死囚,留下来确是死路一条,便离开了沙子寨,想去寻找芳华,只是一时又不知去哪里寻找。同过牢的杨海寻到我,力劝我加入桂家,还说会派出人手,帮我寻找未婚妻子。当时我年纪小,无依无靠,他的话给了我很大安慰,于是我便表示愿意跟他走。”

曹寅道:“你当时别无选择,不过是为保命而已。”

曹湛道:“多谢织造大人体谅。我加入桂家的那数年,刚好历经‘三藩之乱’,桂家因与吴三桂有不解深仇,不但没有抗清,反而多次暗助朝廷对付吴三桂。到‘三藩之乱’平定时,我已经长大成人,见吴三桂有席卷数省之军力,尚为朝廷所灭,足见大清已坐稳了江山,‘复明’根本是遥不可及之事。而且就算将来能够侥幸成功,亦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尸横遍野,白骨萧萧,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之而陷入水深火热当中。”

曹寅大为触动,脱口赞道:“你有这等悲天悯人的胸怀,很好。”

曹湛摇头道:“我曾亲眼见到战争的残酷,不只是两方对垒厮杀,更有地方棍徒四起,抢劫率以为常,民岌岌朝不谋夕,田园土地就此荒芜,无数人流离失所。”顿了顿,又道:“那时我已有脱离桂家之意,便找了个机会,独自离开,只想做个普通百姓,可又不敢回去沙子寨,在外面游荡了两年,便辗转去了河北真定。”

曹寅道:“真定是我曹氏郡望,你确实该回去看看。”

曹湛点点头,道:“我在贵阳出生长大,从未回过祖籍,也是真心想回去看上一看。在那里,我听说曹家出了一个人物,就是织造大人你,心想同是曹氏子弟,不如前去投奔,也好有个依靠。也亏得织造大人不嫌疑,当场认我同族,收留了我。我之所以没有将实话全部告诉织造大人,也是自觉桂家那段经历并不光彩,不愿再提。”

曹寅道:“你是怕我知道后,不肯收留你吧?”

曹湛垂首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曹寅问道:“你当真不是受反贼桂家所派,潜伏在我身边的吗?”

曹湛一怔,道:“就算我是受桂家所派,其势力远在西南,我跟在织造大人身边,他们能捞到什么好处?”又道:“大人再想想看,自从曹湛跟随在大人身边,可做过半点对不起大人或是不利朝廷之事?”

曹寅细细回忆,竟想不到曹湛一件错事。而他偶尔伤怀身世时,唯一的抚慰也是来自曹湛,每每都是体谅处境,从没有推波助澜劝诱他反清复明之类。甚至,他认为他是最了解他苦楚的人,也是他的知己。沉吟许久,才道:“你曾加入反贼桂家之事,实情有可原,若是及早向我说明,我不会不体谅,还会替你遮掩保密,而今事情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