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教(第3/5页)

当天夜晚,田山从难眠的梦中醒来,这场梦将他推入儿时所患过的各种疾病的洞穴。不过,他还应该说是个罕见的健康的孩子。他生过的病充其量就是百日咳、麻疹和肠炎。尽管如此,梦境中各种疾病都认识他,向他打招呼。疾病一靠近身边,肯定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他伸手推开它们,那只手就像沾满油画颜料一般沾满了“疾病”。一个疾病用手指搔弄着他的咽喉……

田山今天感到梦中醒来的自己生着一对亘理那种兔子般的大眼睛,一看,浮现在被褥上的亘理惊奇的脸孔恍如一面镜子。四目对视,对方的脸孔渐渐逼近了。

“你小子!”——田山像比赛剑道似的浑身运气,将声音全部集中到咽喉上。

不知是何物伸出冰冷的手用力扼住他的咽喉,但一半是颇感愉快的压力。难道仍在梦中吗?他又想了想,轻轻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摸摸自己的咽喉。原来是两寸宽的睡衣带子,从后脑勺绕过来,十分绵密地缠住了他的脖子。他是一位能够果断摆脱一切的大智大勇的少年。他从床上站起来,看样子就像超过二十岁的青年一般。这当儿,月光照亮了窗外飘动的云朵,一团团彩云映射着他的身影,看起来宛若古代年轻的神的雕像。

床腿边蜷伏着狗一般的东西,一张白皙的人脸厚颜无耻地面向着田山。他气喘吁吁,整个面孔时而鼓胀起来,时而干瘪下去。唯有眼睛充满敌意(抑或充满憧憬),炯炯闪亮,仰望着阴影中的田山的脸庞。

“亘理,来报仇吗?”

——亘理如黑夜玫瑰似的嘴唇痛苦地震颤着,好不容易用梦幻般的声调说道:

“饶了我吧。”

“你想杀我吗?”

“饶了我吧。”

亘理不逃不躲,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田山一下子扑过去,这是借助床的弹力的可怕的跳跃。亘山立即趴在地上,接着的二十分钟时间,他一直忍受着骑在自己身上的田山的毒打。“我让你洗澡时见不得人!”田山说着,扒光亘理的屁股,打开蓝黑墨水瓶,泼了他一屁股墨水;又用圆规扎他的屁股,看有没有反应。然后又立即凶狠地拽着亘理两只耳朵将他拎起来。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是预先准备好的,一个接着一个紧张地进行下去。亘理这次也不能抬头看天了,只是将脸孔紧贴在亚麻油地板的接缝上。

这座学生宿舍每两人一间房,田山的室友正巧生病回家了,田山估计着不会惊动楼下,他才这么为所欲为的。打着打着两个人都累了,不知何时都倒在地板上睡着了,亘理连白皙的屁股都忘记遮盖了。

也许在地上的睡眠极其短暂,田山先睁开眼来。他双手枕在脑后,眺望着月光明丽的窗户。躺在地上所能看见的只是天空。月亮从窗台沉下去了,空中只有两三片云彩,全部沉浸在澄明的光辉之中。那是一种宛若映照在刚刚打磨的机器表面的景色,是一种具有非情的明丽、正确和致密的景色。云彩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座壮丽的楼房耸立在那儿,很难移动一下。

突然,田山萌发一种奇妙的欲情,这欲情与其说是来自沉静的内心,毋宁说是自然形成的,是刚才衣带缠绕着脖颈的恐怖的感触以及奇异的体态两相交合的欲情。“这小子要杀我。”这位果敢的中学生心想。于是,他同时产生了异样的优越感和异样的内疚,这使他坐立不安。眼下的自己并没有被杀,他受到这种屈辱的苛责。

“还在睡吗?”

“没有。”

亘理一边回答,一边将眼睛转向田山,然后伸出那只瘦削的白手,又随即缩回来按着一侧的腹部。

“这里很疼。”

“真的?真的很疼吗?”

田山翻过两回身子,稍稍有点儿越过距离,骑在亘理的半边身子上。这时,亘理发出从未有过的贝壳一般可爱的小小的“咯咯”笑声。魔王顺着笑声摸索过去,将自己整个脸孔紧紧压在周围长满茸毛的亘理的嘴唇上。

田山和亘理奇妙的关系在同学之间悄悄传扬开了。这件丑闻具有神秘的力量,田山因而变得更加强悍,亘理也进入众人的圈子中来了。这就好比一个不为大家注意的女子,一旦被某位社会名流看重,就会在俗众中陡然提升自己作为女人的价值。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对于同学们的这种态度,田山是如何想法则一概不得而知。

不久,田山魔王的权力开始要求一种严格的法律体系。大家利用英语和作文两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起草法律条文。例如,刑法必须是恐吓主义的专断性刑法。少年们中已经萌生强制自己服从规制的要求。宿舍里一天早晨,小恶魔们要求魔王指名是谁。他们各自都以离奇古怪的姿态坐在椅子上,说是坐着其实是抱着椅背,有个一年级学生,干脆把椅子倒过来,两手抓住两条椅子腿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