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教(第2/5页)

K的口气像一位成年人,但立即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田山的眼睛里闪现着凶恶的神色,那眼神比起其他任何眼神来,都像是小孩子宰杀毒蛇时的目光。

“那肯定是亘理干的!”亲信小见山指着光亮的房门口说。他在黑板上写了许多小小字体的“亘理”、“亘理”。而亘理刚才却像平时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向校园走去。透过房门可以看到广阔操场的远方,有一团云影正在向操场这边凝重地飘移过来。

“亘理?你在说些什么呀?那种小孩子和那本书究竟有什么关系?”

“唉,当然有关系,你看。你知道‘少言寡语的色鬼’这个词吗?长着一张圣人面孔的家伙反而对这样的书更感兴趣啊!今天晚饭前,大家去锻炼,趁着寮里没有一个人,你冷不丁地到亘理的房间看看再说吧。”

——亘理是从另一所小学校升入中等科的唯一交际尚浅的朋友。他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穿戴考究,衬衫每天都换新的,但是指甲好几个星期都不剪,黑乎乎的像生了什么病似的。他有一身栀子黄的毫无光泽的白皙皮肤,唯有嘴唇是红的,不是涂了口红就是用手搓的。靠近一看,长着一张惊人的英俊面孔,可是从远处观看却相貌平平。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美术品,具体部位用笔极为细致,而给人的整体印象却很单薄。他的美只是局限于细部的、仿佛被偏执诱惑的美。

他刚一开学就受到了迫害。大凡少年,意识到他们这般年龄所特有的脆弱,大都憧憬于与此相反的“粗鲁”,亘理对这一点很看不惯。他一直坚守这样的脆弱,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青年,在青年人的伙伴中会受到尊重;但是,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少年,就会受到少年们的迫害。少年应该时刻努力成为自我以外的其他的东西。

亘理养成个习惯,一旦被同学当作性格怪僻之人而遭受侮辱,就蓦地抬头仰望蓝天晴空。这一习惯成为受到奚落的一个缘由。“那小子一受人欺负,就学基督徒抬眼望着天空,”——小恶魔中最令人挠头的M说,“这么一来那小子的鼻子就会向上翘的。所以,他的鼻孔我全都看得很清楚。因为他擤鼻涕很认真,那小子的鼻孔边缘带着微微的玫瑰红哩!”

——原来,亘理是被禁止阅读《普鲁达克英雄传》的。

森林残留着暮色。浓绿的叶丛微细地承受着夕阳的余烬,犹如燃烧将尽的烛火震颤不已。田山悄悄推开门进去,这时他只能从正面的窗户看到森林的颤动,接着,亘理的身影映入眼帘。他面对书桌,用白皙而纤弱的两手抱着头,专心致志伏在桌面上,只能看清楚白色的书页和手背。

听到脚步声,亘理回过头来,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用两手死死捂住书本。

田山两三步快速飞跑过去,跳起来揪住他的衣领。亘理瞪着兔子般无表情的大眼睛,急剧地逼近田山的面孔。田山感到自己的膝盖抵住椅子上亘理的肚子时发出异样的声响,他甩开亘理像黏胶一般反抓过来的手,抡起右臂照着他那毫无弹力的面颊使劲掮了一巴掌。看样子,亘理的面颊凹下一个坑,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其实,刹那间亘理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倒向被打的方向,呈现出奇怪的静止无力的表情。但是,面颊眼看着涨红了,狡猾的鼻血从端正的鼻孔里细细地流了出来。

田山看到这番情景,心里又畅快又恶心,毫无必要地迈开大步,舞蹈一般跃起身子,抓住亘理蓝衬衫的领子,将他拖到床上。亘理简直就像提线木偶一般。而且,奇怪的是,至今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被置于此种状态,两眼直直地望着暮色迷离的森林上方浅蓝的夕空。或者说,夕暮的天空硬是降落到他那没有一点儿生气的眼睛里了。也许他毫无意义地用一双大眼睛承受着那片夕空吧。鼻血夸示着鲜烈的光泽,欣然地从他的鼻孔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颏上。

“小偷!小偷!”

田山将亘理摁倒在床上,跳上床对他又踹又踢。木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听起来像折断了肋骨。亘理仰着脸,闭着眼睛,不时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气咻咻像生病的小鸡发出悲鸣。田山朝着他一边的腹部猛地揍了一拳,看到他像死尸一般静静地面向着墙壁,便从床上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索。当时,他的身子微微倾斜,竟然忘记将那刚刚行凶的手优雅地插进裤兜里。

随后,他右手抄起桌子上那本《普鲁达克英雄传》,夹在胳肢窝里,大摇大摆登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这本奇怪的书他已经读过多遍,每读一次,最初那种狂热的兴奋就减少一层。这个时候,他的兴趣转移到看看这本书对初读的朋友具有多么巨大的魔力上。但是,他把亘理任意痛打一顿,夺回这本书再读一读,一种近乎疯狂的极大的快感,重新唤回了最初狂热的兴奋。他一页都没有读完,每出现一个神秘的单词,就会引起几千条联想,陷他于千百次酩酊之中。他喘着粗气,两手颤动,这时,传遍整个宿舍区的开饭的钟声使他感到困惑,该如何在大家面前露面呢?亘理的事,他全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