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9/12页)

“那么,那个运动会在哪里举行?就在附近,还是……”我急得连声追问。

老婆婆说就在附近。循这条路直走就可以看到稻田,再往前有所学校,运动会就在学校的后面举行。

“我今天早上瞧见她拎着套盒跟孩子一起去了呀!”

“这样啊,谢谢您。”

我依照老婆婆的指示往前去,果然先看到稻田,再沿田间小径走了一段,出现了一座沙冈,国民学校 (32) 就在那上面。我绕到学校后面一看,登时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坐落在本州岛北端的一座渔村,正在我的眼前举行一场热闹的祭礼,这画面和几十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美得教人想落泪。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一整片万国旗海,然后是精心打扮的女孩们,接着是大白天却到处都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光景。运动场的周围还搭起了近百顶凉棚,哦,光是运动场周围还容纳不下,连旁边一座可俯瞰运动场的小山丘上都搭了整排铺着席子的凉棚。现在正逢午餐时间,将近一百顶凉棚里,每家人都揭开了午餐的套盒,大人们举杯对饮,小孩和女眷享用餐食,还不忘兴高采烈地谈笑着。此刻的我深切感受到,日本真是个美好的国家!日本的确是个旭日东升的国度!坐落在本州岛北端的一座贫穷渔村,居然能够欢欣鼓舞地举行如此盛大的宴会,这真是太奇妙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这本州岛的偏乡穷壤,耳闻目睹古代众神豪放的笑声和雄迈的舞姿。我好比童话故事里的主角,为了找寻母亲而攀山跨海跋涉三千里,最终来到天涯海角的这座沙冈上,竟看到了正在举行的一场华丽的神乐歌舞 (33) 。

好了,接下来,我非得从这群欢天喜地唱奏神乐歌舞的人当中,找出养育我的母亲不可!我们已经阔别近三十年了。她有双大眼睛和红面颊,在右眼皮或左眼皮上有颗小小的红痣。我只记得这些特征而已。我有信心,只要见到人,必定可以一眼认出她来,问题是在这么一大群人当中要找到她,怕不犹如大海捞针。我朝运动场望了一圈,根本不晓得该从何着手,只好在运动场的四周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兜绕。

“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个叫越野竹的人在哪里呢?”我鼓起勇气向一个年轻人打听,“五十岁上下,开五金行的越野。”这就是我对阿竹所了解的全部情况。

“开五金行的越野?”年轻人思索了片刻,“啊,我好像看到她在对面的凉棚里!”

“这样吗?在对面那边吗?”

“这个嘛……我也不大确定,印象中好像在那附近看到过她。呃,你去找找看吧!”

年轻人随口一句去找找看,在我可成了一件大任务。可我总不能向年轻人煞有介事地坦白我和阿竹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面了,请他务必帮忙,只好向他道了谢,走去他随手一指的方位逛了逛,但光是这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到最后,我终于一头钻进了某顶凉棚里,里头的一家人正围坐着吃午饭。

“冒昧打扰了。请问,有个叫越野竹的人,就是那个开五金行的越野太太,是在这里面吗?”

“这里没那个人!”身形圆胖的太太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回答。

“这样啊,抱歉了。请问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过她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你瞧,人这么多呀!”

我又探进其他凉棚里打听,对方还是说不晓得,我不死心地再到别的凉棚继续找,简直像着了魔一样,把整个运动场翻了个遍,逐一打听:“阿竹在不在这里?开五金行的阿竹在不在这里?”结果绕了两圈还是没能找着。我宿醉还没醒,喉咙干渴得快裂开了,于是到学校的水井边喝了点水,然后又回到运动场,坐在沙地里,脱去夹克外套抹抹汗,出神地望着那些满脸幸福闹腾着的男女老少。阿竹就在这人群里。她真真确确就在这里面。想必她此时已揭开了套盒,正在招呼孩子们吃饭,完全不晓得我如此辛苦地在找她。我也想过,索性托请学校老师广播一下“越野竹太太,有人找”,可我实在讨厌采取这么粗暴的手段。我不想通过恶作剧似的夸张行径,刻意拼凑出自己的喜悦。这只能怪我们无缘了。老天爷不让我们重逢。走了吧。

我穿回夹克外套,站起身来,重又循着田间小径回到了村里。运动会大概会在四点结束。我大可先随便找家旅舍睡上四个小时,等着阿竹回家就行了。可我又觉得,要我窝在一间肮脏的客房里,百无聊赖地等上四个钟头,只怕会愈发怒火中烧,气得干脆直接走人算了。我希望以这一刻满怀期待的心情和阿竹见面,无奈尽了全力仍是无法如愿。也就是说,两人没有那个缘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明知她此时此刻近在眼前却见不到面,只能打道回府,这样的结果或许与我总是扑空的人生不谋而合吧。我扬扬得意订下的精密计划,最后总是乱了套,无一幸免。时运不济就是我的宿命。走了吧。仔细想想,即便她犹如养育我的母亲,可说穿了,不就是个下人嘛!不就是个女佣嘛!难道你是女佣的孩子吗?一个大男人,竟还苦苦思念儿时的女佣,说什么非得见上一面的,你就是这样才成不了才!也难怪哥哥们薄情地瞧不起你,当你是个低俗又阴柔的家伙。这么多兄弟里,就你一个怪胎!你怎会这般没出息、卑鄙无耻、令人作呕呢?你就不能振作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