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10/12页)

我来到巴士车站,打听了发车的时刻。一点三十分有一班开往中里的巴士。就这么一班,接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我决定搭一点三十分的巴士回去。还有三十分钟的空当。我有点饿了,便走进巴士站附近一家微暗的旅舍,嘴上吩咐店家“赶快上饭菜,我等下就得走了”,但心里仍是依依不舍。我其实还有另一个盘算:倘使这家旅舍给人的感觉还行,我就在这里休息到四点钟再说,没想到店家拒绝了我。一个面露病容的老板娘从里屋探出头来冷冷地回绝,说是家里人都去参加运动会,没法招待客人。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来到巴士站坐在长凳上,休息了十分钟,又起身到附近溜达了一会儿,琢磨着不如再去一趟阿竹家,对着那间空屋子悄悄地做个今生的诀别吧。我苦笑着来到了五金行门口,赫然发现门上的挂锁头已经卸下来了,还留着两三寸大的门缝。这真是天助我也!我顿时勇气百倍,“砰訇”一声——如果不用这样粗野的形容,就无法贴切描写我用力撞门而入的气势——猛然推开了玻璃店门。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来了。”屋里传来应话声,接着有个身穿水手服的十四五岁女孩探出头来。一见到她的长相,阿竹的容貌登时在我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再也顾不上客气,大跨步走到里屋入口的女孩面前自报家门:

“我是金木町的津岛!”

女孩“啊”的一声,笑了。或许阿竹经常给自己的孩子们讲述在津岛家当保姆的往事。单是这两句应答,我和这个女孩之间已经无须客套了。此时,我只想感谢老天爷的垂怜。我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别人说我是女佣的孩子,我也不在乎了!我敢大声呐喊:我就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哥哥们会看轻我,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这个女孩的大哥!

“哎,太好啦!”我不由得脱口欢呼,“阿竹呢?还在运动会上?”

“对呀!”女孩对我同样没有丝毫戒备和羞怯,落落大方地点头回答,“我是因为肚子疼,回家来拿药的。”

肚子疼虽然可怜,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喜讯。我由衷感谢那个让她闹肚子的罪魁祸首。既然遇上了这位女孩,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等一下肯定能见到阿竹。我把一切托付在这女孩身上,只要别和她走失了就成。

“我翻遍了整个运动场,就是没能找着。”

“是吧?”女孩说着,轻轻地点头,摁住了肚子。

“还疼吗?”

“还有点疼。”她答道。

“吃过药了?”

她没作声,只点点头。

“疼得厉害吗?”

她笑了,摇摇头。

“那好,拜托你,现在就带我去阿竹那里吧!虽然你肚子还疼,可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走得动吗?”

“嗯!”她使劲地点了头。

“好!真是好孩子!那就麻烦你啦!”

她又“嗯”了两声,连连点头答应,旋即出了里屋穿上木屐,摁住肚子弯腰出了家门。

“你在运动会上参加赛跑了吗?”

“跑完了。”

“得奖了吗?”

“没得奖。”

她摁住肚子在我前面走得很快。我再一次踏上田间小径,来到沙冈,绕到学校后面,从运动场的中央穿越而过。女孩开始小跑起来,钻进一间凉棚。下一瞬,阿竹就出来了,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修治。”我笑了笑,拿下帽子。

“啊哟!”阿竹只这么一声,没有笑容,神情严肃。但她旋即放松了浑身的僵硬,用一种佯装无事,却又透着虚弱的语气说:“来,进来看运动会吧。”说着,阿竹带我进到她的凉棚里,只说了一句:“你就坐这里吧!”说完,便拉我坐在她旁边,不发一语地正身端坐,双手搁放在灯笼裤里弯跪的膝头上,全神贯注地观看孩子们赛跑。然而,我非但没有丝毫抱怨,反而终于放下了心上的那块大石。我伸直了双腿,怔愣地看着运动会,心中没有任何牵挂,也就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完全无忧无愁的心情。所谓的心灵平静,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吧。倘若确然如此的话,这时可说是我生平以来首次体会到内在宁静了。

我的生母于前些年过世了,她是一位高雅端庄的好母亲,但她不曾带给我这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不晓得世上的母亲,是否每一位都能让孩子感到全然地放松与安心呢?果若是这样,孩子必定会想要尽心尽力孝顺母亲。我无法理解有些幸运的家伙为何拥有那么好的母亲,却还会体弱多病抑或好吃懒做。孝顺母亲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所谓的道德伦理。阿竹的面颊仍是红红的,而且右眼皮上果然有一粒罂粟籽般的小红痣。她头上虽已掺了白发,但此刻端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与我儿时记忆中的阿竹,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后来听阿竹说,她来我家当用人天天背我时,我才三岁,她是十四岁。接下来的六年,都是阿竹把我带大的。但是,我记得的阿竹绝不是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位老成稳重的女士,与眼前所见的这位阿竹毫无二致。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重逢那天她系的深蓝色菖蒲花样和服腰带,早在我家帮佣时便一直用到现在了;还有,那条淡紫色的衬领 (34) ,也是当年我家送给她的。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依然散发着与我记忆中相同的韵味。抑或许是自家人的偏私,我觉得阿竹跟这座渔村其他阿芭们(阿亚的Femme称谓)的气质截然不同。她上身穿的是手纺条纹棉布衣,下身是同款布料的灯笼裤,面料的条纹样式虽称不上别致,眼光却颇为独到,一点都不含糊,整体上有一种强势的氛围。我始终默不作声,一阵子过后,一直盯着运动赛事观看的阿竹忽然耸起肩膀,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竹的心里也很不平静。但是我们两人依然保持着无边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