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7/12页)

由于母亲体弱多病,我不曾喝过一滴母乳,出生没多久就由乳母抱去喂养,直到三岁,能够摇摇晃晃走路了,便改由女佣代替乳母带我。那个女佣就是阿竹。我晚上总由姨母抱着睡觉,其他时间都由阿竹陪我。从三岁到八岁,都是由阿竹教育我的。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醒过来,唤了阿竹,阿竹却没来。我吃了一惊,凭着直觉感到情况有异,立时放声大哭。我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号叫着阿竹不见了!阿竹不见了!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直抽抽噎噎的,不曾停歇。即便到了今天,我始终无法忘记当时的锥心之痛。然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偶然遇到了阿竹,可阿竹却显得很疏远,为此我非常恨她。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阿竹了。

四五年前,我曾应邀上了一个名为《寄语故乡》的广播电台节目,当时我挑了那篇《回忆》中有关阿竹的段落朗读。因为一提到故乡,我便会想起阿竹。不晓得阿竹那时候是否听到我的朗读。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接到她捎来的只字片语。这一趟津轻之旅,我从出发时就殷切盼望能够见上阿竹一面。我有个癖好,喜欢把最珍贵的留在最后,如此暗暗享受自我克制的快感。阿竹住在小泊港。所以,我把前往小泊港的行程,留到了这趟旅程的最后。不对,我原先的计划是,在去小泊港之前,我想先从五所川原直接到弘前,逛一逛弘前的市街以后,还要到大鳄温泉住上一晚,最后再去小泊。无奈的是,从东京带来的那一丁点儿盘缠快要见底,况且这几天下来,已经很疲惫了,实在没什么气力继续走访各地。我于是决定放弃大鳄温泉,而弘前市就安排在回东京前顺道去看看。今天到五所川原的姨母家借住一晚,明天就从五所川原直接前往小泊港。计划好了以后,我跟惠子一起去了摩登町的姨母家,可是姨母不在。说是姨母的孙子生病住进弘前的医院,姨母也去陪床了。

“我妈知道你要来,还打了电话说非见你不可,让你去弘前一趟呢。”表姐笑着告诉我。姨母让这位表姐招了一位当医生的门婿来继承家业。

“哦,我原本就打算回东京前顺道去一趟弘前,一定会去医院找姨母的。”

“说是明天要去小泊见阿竹呢!”惠子本该忙着张罗自己的婚事,却不见她赶着回家,还优哉游哉地陪我们闲聊。

“要去找阿竹?”表姐敛起了笑意,“那可再好不过了!不晓得阿竹会有多高兴呢!”表姐好像很清楚我小时候有多么依赖阿竹。

“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面。”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当然,我根本没事先探听过,只凭着“小泊的越野竹”这唯一的线索就要去找人了。

“听说开往小泊的巴士,一天只有一趟。”惠子起身查看了贴在厨房里的巴士时刻表,“假如明天没搭上从这里发车的头班火车,后面就赶不上从中里发车的巴士。明天是个重要日子,可千万别赖床喽!”惠子只顾着叮咛我,却像是把自己要出嫁的日子给抛到了脑后。我按照建议拟了个行程:搭上八点钟从五所川原出发的第一班火车,沿着津轻铁路北上,途经金木町,九点钟到达津轻铁路终点的中里车站,然后换乘开往小泊的巴士大约两个小时,这样算来可在明天的中午到达小泊。天色晚了,惠子终于回家。她才刚走,医生(我们从以前就这样称呼那位当医生的门婿)就从医院下班回来。我们一起喝酒,聊着聊着就夜深了。

隔天一早我被表姐叫醒,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跑到车站,总算赶上了第一班火车。今天又是艳阳高照,晒得我脑袋昏沉,感觉像是宿醉未醒。因为摩登町的姨母家没有会骂人的大人在,所以昨天晚上喝多了,现下额头直冒虚汗。舒爽的晨光从车窗洒了进来,仿佛只我一个浑身肮脏腐败,感觉难受极了。每回一喝多,总会萌生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而且这经验大抵不下数千次,可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断然戒酒。就因为我有这个贪杯的缺点,人们才那么瞧不起我。倘使人世间没有酒这种东西,保不准我早已成了圣人呢!我很当一回事地思索着如此可笑之事,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津轻平原。

不久,火车经过金木町车站,来到一处叫作芦野公园的小车站,像个平交道 (30) 的岗哨似的。

这时,我想起了一件往昔的趣事:有一位金木町的町长去东京回来时,在上野车站购买到芦野公园的车票,结果站务员告诉他没这个车站,町长顿时大动肝火,朝站务员咆哮:“怎会连津轻铁路的芦野公园都不知道?!”逼得站务员查了三十分钟之久,总算让他弄到芦野公园站的车票。

我从车窗探出头来,打量那座小车站,只见一个身穿久留米白纹布传统上衣与相同布料灯笼裤的年轻姑娘,两手各提一只大包袱,嘴里衔着车票跑向了剪票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朝俊美的年轻剪票员把脸往前一凑。剪票员马上默契十足地拿着剪票钳,利索地剪了那枚咬在姑娘白齿间的红色车票,宛如一位老练的牙医拔门牙似的。姑娘和剪票员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仿佛这事是天经地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