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6/12页)

我随着中先生的独生女惠子一起出了家门。

“我想看一看岩木川,离这里远吗?”

惠子说就在前面不远处。

“那,带我去吧。”

惠子领着我在街上走了约莫五分钟,一条大河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小时候姨母曾带我来过这个河边许多次,印象中离大街来得远一些。可能是因为孩子步伐小,那时候总觉得好远。况且我老是窝在家里,很害怕出门,一到外头便要紧张得头晕目眩,所以愈发觉得遥远。河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倒是与记忆中的差不多,如今看来还是同样地长。

“我记得这叫乾桥,对吗?”

“对,没错。”

“乾……是哪个字来着?表示方位的那个‘乾’字吗?”

“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吧。”惠子笑了。

“没把握吗?管他的,上桥过去看看吧!”

我伸出一只手,轻抚着栏杆缓缓地上了桥。景色很美。拿东京近郊的河流来比,和荒川泄洪道最是相像。河边绿草如茵,地气蒸腾,教人有些眼花。岩木川滋润着两岸的绿草,闪着粼粼波光流淌而去。

“到了夏天的傍晚,大家都来这里乘凉,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五所川原的人们喜好出游,想必那景象格外热闹。

“那里就是刚盖好的招魂堂。”惠子伸手指着上游的方向告诉我,又笑着小声补了一句,“就是我爹扬扬得意的那间招魂堂。”

那座建筑看来相当气派。中先生是预备役军人的干部,为了这座招魂堂的改建,想必他又发挥了一贯的侠气,四处奔走。我们已经过了桥,便站在桥畔聊了一会儿。

“我听说苹果树已经疏伐 (26) 了。慢慢砍掉一部分苹果树,在多出来的空地上栽种马铃薯或其他什么作物。”

“每个地方的做法应该不一样吧?我们这里还没听说要砍树的。”

河堤的后面就是一片苹果园,粉白色的花朵开了满园。我每一回看到苹果花,就觉得好像闻到了美味的香气。

“谢谢你寄了好多苹果给我。听说,你要招女婿了?”

“是呀。”惠子老老实实地点了头,一点都没有羞涩的模样。

“什么时候?最近吗?”

“就是后天呀!”

“什么?”我吓了一跳。但惠子却像事不关己,一派轻松。

“回去吧。你忙着打点婚事吧?”

“不会呀,一点都不忙。”惠子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个要迎婿入门继承家业的独生女,尽管芳龄才十九还是二十,毕竟胆识气度就是不一样。我不禁暗暗佩服。

“我明天要去一趟小沼,”我们回头,再度踏上了那座长桥,我提起了别的话题,“我打算去见见阿竹。”

“阿竹?就是小说中的那个阿竹吗?”

“嗯,对。”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希望见得到面。”

这趟来到津轻,有个人我说什么都非见上一面不可。我一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尽管已经阔别了近三十年,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容颜。甚或可以说,就是她,为我勾勒出了这一生的样貌。以下是我的作品《回忆》中的一段文字:

长到六七岁以后,那时发生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了。一个叫作阿竹的女佣教我认字读书,我和她一起读了很多书。阿竹为了我的教育花费很大的苦心。我体弱多病,只能躺在床上看很多书。家里的书都看完了,阿竹就去村里教会的主日学为我一趟趟借回儿童书。我学会了默读的方法,不管读多久都不会觉得累。阿竹也教我道德伦理,时常带我去寺院,指着《地狱变相图》的挂轴 (27) 讲给我听:放火的人身上背着红火熊熊的柴筐、养小妾的人被双头青蛇缠绕身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痛苦万分。图上有血池,有针山,还有叫作无间地狱 (28) 的一处白烟蹿冒的无底深渊,到处挤满了苍白而干瘦的人嘴巴微张在哭喊。阿竹告诉我,撒谎的人会下地狱,还会像这样被恶鬼拔掉舌头。听到这里,我吓得哭了出来。

那座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略高的坟场,种了一排棣棠之类的树篱,树篱边竖着很多供养用的长木条 (29) 。有的长木条上面还装有和满月一般大的黑色铁轮圈。阿竹一面啷啷地转动轮圈,一面告诉我,如果过一会儿轮圈停下了不动,转轮圈的人就能到极乐世界;如果眼看着就要静止,又突然开始倒转的话,转轮圈的人就要掉到地狱去。阿竹转轮圈时,轮圈总会发出悦耳的响声转动一阵子,接下来必定悄悄地停下来;可是,换成我去转的时候,却偶然会发生倒转的情况。记得那是某个秋日,我独自去了寺院试试,可不管我转动哪个轮圈,它们简直像一齐说定了似的,一个个全都啷啷地倒转起来。我强抑着即将爆发的满腔怒火,赌气地连连转动了好几十次,直到暮色披笼,我才绝望地离开了那片墓地。(中略)不久,我上了故乡的小学,而我的回忆也在此时戛然变色。阿竹忽然消失了。她嫁到了某座渔村。或许是担心我会跑去她的夫家缠闹,她才突然不告而别。出嫁后来年的中元节,阿竹曾来我家做客,却变得非常生疏而客套。她问了我的学校成绩,我没有回答,忘了是谁在旁边帮我代答。阿竹并没有特别夸奖我,只说了一句:千万不可大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