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7/9页)

“喂,我把东京的贵宾带来啦!终于给带来啦!这就是贵姓太宰的那一位,还不快些向贵宾请安?快出来拜见呀!记得顺便送上清酒。哦不,清酒刚喝过了,把苹果酒端过来!啥?只有一升?太少了!再买个两升回来!慢着,把晾在廊檐下的鳕鱼干拿去蒸一蒸!等等,得先用铁锤捶软了才能蒸嘛!哎,你那捶法哪行哩?拿来给我!捶鳕鱼干得像这样,像这样啊!啊,疼死我啦!嗯,总之照这样捶吧!喂,拿酱油来!鳕鱼干怎能不蘸酱油哩?杯子还缺一只,不不不,缺两只,快拿来呀!慢着,这茶碗可以拿来顶着用嘛!来,干杯、干杯!喂,再去买个两升回来!等等,把小家伙带来,让太宰鉴定鉴定他能不能当上小说家!您瞧这小子的头型如何?这就叫扁头嘛!我就觉得和你的头型挺像的!好极好极!喂,把小家伙带到一边去!吵得人受不了啦!怎么能把脏兮兮的孩子带给客人看?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快,快去再买两升苹果酒!客人都要溜光啦!等等,你就在这里伺候客人吧!来呀,快给大家斟酒!苹果酒就央隔壁大婶去买吧!大婶不是说想跟咱们匀些砂糖吗?就拨一点给她吧!且慢,砂糖不能给大婶,咱们家的全得送给东京的贵宾!听见了没?不准忘啦!要全部送给贵宾!把砂糖先用报纸包上,再拿油纸裹好,最后缠好绳子才双手奉上!怎能让孩子哭嘛!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贵族可不是那个样子的哦!慢着,砂糖等贵宾要回去的时候再弄就好了啦!音乐、音乐!放唱片呀!看是舒伯特呀、肖邦呀、巴赫呀,啥都行!快放音乐!等等,啥?那是巴赫吗?停停停!太吵了,受不了啦!这还怎么聊天呀?换一张轻慢一点的唱片嘛!等等,东西都吃光了,去炸个鱼出来!那蘸料可是咱们家的拿手功夫,就不晓得贵宾喜不喜欢。等等,去炸个鱼,贝壳炖味噌蛋羹也一起送上!这玩意儿只在津轻吃得到。对对对,味噌蛋羹!味噌蛋羹再好不过啦!味噌蛋羹!味噌蛋羹!”

以上段落我绝对没有采取夸饰的描写技巧。这种犹如狂风怒涛席卷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轻人表达热忱的方式。所谓的鳕鱼干,是把大鳕鱼挂在大雪中冷冻干燥而成的,风味淡丽清雅,倘若芭蕉俳圣还在世,应该也会喜欢。S事务长家的廊檐下就吊着五六尾。席间,S事务长脚步颠簸地起身,扯下两三尾,再拿铁锤一阵乱捶,一个失手捶到了左拇指。然后,他又跌坐下来,爬过去给每个人续上苹果酒。到此,我终于明白了:S事务长绝不是想开个玩笑,也不是想幽个默,才说我有颗扁头,而是由衷尊敬头型扁平的人,真心觉得羡慕。这应看作是津轻人的鲁直与可爱。

还有,在他连连催促下终于送上桌的味噌蛋羹,我觉得需要为一般读者做个解释。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分别被唤作贝壳炖牛肉和贝壳炖鸡肉。我想,应该是“贝壳烧”的谐音 (33) 。这种烹煮法如今已不大常用了,但在我还小的时候,津轻这地方常拿体积较大的扇贝壳当容器盛肉烹煮。我想,从前的人或许深信这样可以从贝壳上逼出一些鲜美的汤汁来。总之,这可能是爱奴族的原住民所遗留下来的巧思。我们都是吃着这种贝壳炖菜长大的。

所谓贝壳炖味噌蛋羹,就是拿扇贝壳当炖锅,加入味噌和柴鱼花熬煮,最后打个鸡蛋就能上桌享用的菜肴,做法相当原始。事实上,这是给病人吃的餐食。若是生了病没有食欲时,就煮这种贝壳炖味噌蛋羹,浇在稀粥上给病人吃。可以肯定的是,这同样是津轻地区的特色菜之一。S事务长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频频催促夫人做来请我吃。我向S夫人恳辞自己真的吃不下了,然后离开了S事务长家。

我想请读者留意一件事——当天S事务长那种接待的方式,才是津轻人热情的表现,而且是地道津轻人才会有的反应。其实,我也时常出现和S事务长完全相同的反应,所以在这里才能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每逢有朋友远道来访时,我总是高兴得心头怦怦跳,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好在屋子里莫名地兜来转去,甚至还曾经一头撞上电灯,打破了灯罩。有时家里在吃饭,正好稀客来访,我筷子一扔,不顾嘴里还嚼着饭菜便跑去玄关迎接,反而让来客尴尬了。我实在没法让来客等候,自顾自地继续吃饭,那种花招我可使不出来。结果就像S事务长那样,原意是想竭诚款待,不惜把家里的所有好东西通通搬出来招待客人,岂料反倒让客人瞠目结舌,事后还得去向客人为自己的失礼致歉。这种掏心挖肺、倾其所有,甚至不惜奉上性命的热忱展现,看在关东人和关西人 (34) 的眼里,或许是种无礼且粗暴的行为,甚至会对其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