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5/9页)

我们一行人盘腿坐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上,揭开了野餐套盒,这些菜肴仍是出自N君夫人的慧心巧手,还让我们带了一大竹篓的螃蟹和虾蛄,此外,也没忘了啤酒。我开始尽可能用优雅的动作剥虾蛄、吮蟹腿,也夹了套盒里的佳肴享用。在套盒的菜肴当中,有一道是在长枪乌贼的身体里塞满乌贼卵,再蘸上酱油烤熟切成圈片,这道菜最是令我回味无穷。退伍军人的T君直嚷着“热啊,热啊”,说着便脱去上衣,裸了身体,开始做起军队体操。他把手巾绞成长条缠在额上,那张黝黑的面孔有点像缅甸的巴莫 (29) 长官。

那天聚在一起的几个人,尽管热情的程度稍有差异,但看起来好像都想问问我关于小说的心得。得等他们问了我,我才据实回答。我这是遵从芭蕉俳圣“有问必答”的云游戒律;可是,我却彻底违背了另一道更重要的戒律:“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结果,我恰恰干了那种卑劣的事。虽说想必芭蕉俳圣也曾单刀直入地批评过其他门派,可他毕竟没做出像我这样没半点功夫还横眉竖眼谩骂其他作家的厚颜行径。我居然犯下了如此惹人嫌又厚颜无耻的行径!

当他们问到某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作家 (30) 时,我竟一时脱口回答不怎么样。不晓得什么原因,那位作家从前的作品近年来颇受东京读书人的喜爱,可以说到了一种近乎敬畏的程度,还有人封他为文学之神,甚至让人隐约感觉到有股风潮在形成:读书人借由告诉别人喜欢那位作家的手段,当成自己品味高尚的佐证。我认为这叫“爱之适足以害之”,说不定那位作家很是困扰,唯有苦笑以对呢。实际上,我很早就拜见过那位作家恢宏的气度,却基于上文提过的津轻人愚昧心态,“只知此为鄙贱之人,此乃区区一时之运云云”,而不愿表现出赞赏,亦拒绝跟风随潮。直到近来,我重新拜读那位作家的多数作品,不禁由衷佩服他写得真好,可我并未特别感受到高尚的品味,反而推测这位作家的特点也就在于他的寡情。他所描绘的书中世界是心胸狭窄的小老百姓毫无意义的显摆作态,与其心情的起伏。其作品里的主角不时对自己的生存样貌做出“良心”的反省,可那样的情节尤其老套,直教人觉得与其这般口是心非地反省,还不如不做算了。作者尝试与青涩的“文学性”诀别,结果愈发突显其格局的逼仄狭窄。就连刻意营造的多处诙谐桥段,虽可看出他突破自我的企图,却因为里头掺着一抹神经兮兮的疑惧,以至于读者根本笑不出来。

我也曾耳闻有人将之赞誉为“贵族式文体”,可那种肤浅的评论简直是无稽,那才叫作不折不扣的“爱之适足以害之”呢。依我之见,所谓的贵族应当是豁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比方法国革命的时候,暴民们闯入了国王的寝宫,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 (31) 尽管是个昏君,面临险境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从一个暴民头上一把扯下了革命帽,往自己头上一戴,高呼一声“法兰西万岁”,结果就连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也被他那浑然天成的率真气度所震慑,不由自主跟随国王大喊“法兰西万岁”,居然没动国王一根汗毛便顺服地退了出去。真正的贵族,就应该拥有这般纯真无邪、未加修饰的气质。那种抿嘴拢衣、故作高尚的人,往往只是贵族的仆役罢了。大家可别再把“贵族式文体”这种可悲的形容词,套用到那位作家的身上了。

当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共享啤酒的那几位,好像都很崇拜那位五十岁的作家,直抓着我问那位作家的事。到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脱口说出前述的坏话,并且一开口就口沫横飞、眉飞色舞,最后还离题扯上“贵族式文体”。在座的人对我的观点丝毫没有共鸣。

“我们没有人提到‘贵族式文体’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自今别的M先生满脸困惑地喃喃自语,像是受不了醉汉的胡言乱语了。其他人同样交互使眼色,笑得十分尴尬。

“总之……”我的声音像在哀号,心里暗自反悔:唉,实在不该批评前辈作家。“绝对不能受男人的相貌所欺。路易十六可是个史上罕见的丑男子哩!”我愈讲愈离题了。

“可是,我喜欢那个人的作品。”M先生偏要明确表达自己的主张。

“在日本,那个人的作品算是还可以的吧?”青森医院的H先生彬彬有礼地劝解。

我的立场愈来愈不妙了。

“这个嘛,大概还不错吧……嗯,还算可以。话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作品却一个字也没提,太过分了吧?”我笑着说出了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