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6/9页)

大家都露出了微笑。我于是打蛇随棍上,侃侃畅论起来:

“我的作品呢,虽然没个章法,可我胸有大志。就因为这个大志太沉重,我这一路才走得这般磕磕绊绊的。在你们眼中,我虽是这副邋遢肮脏又蠢傻的模样,但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高雅。即便端上松叶形干糕饼、在青瓷 (32) 壶里插上水仙花做摆饰,我一点也不觉得那称得上高雅,那叫作暴发户作风,太没礼貌了!真正的高雅,是在沉甸甸的墨黑大石上搁一朵白菊花,花朵的下方必得是一块肮脏的大石头才行,那才是真正的高雅。你们都还年轻,总以为把穿了铁丝挺立的康乃馨插到杯子里这种女学生的情怀,便是高雅的艺术。”

我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可说是严切的真理。我确实是卑劣至极。就因为我有这种卑劣的恶习,才会在东京文坛中被当成肮脏的蠢人,令人不快,避而远之。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两手往腰后地上一抵,仰起头来说道,“我的作品太糟啦!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你们至少可以用对那位作家喜爱的十分之一,来认同我的作品嘛。都怪你们完全不认同我的作品,害我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你们行行好嘛!哪怕是二十分之一也行,拜托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在众人的笑声中释怀了。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站起身来,用饱经世故者特有的仁慈语调劝慰道:“咱们换个地方吧,如何?”

他说已经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馆为大家订妥午餐了。我使眼色问了T君:这样好吗?

“好啊,那就承蒙招待喽!”T君站起身,穿上衣服,“我们早就觊觎很久了。听说S事务长手上留有配给的上等美酒,咱们现在就去享用吧!总不成老是叨扰N先生家呀!”

我温驯地接受了T君的提议。这就是我在前面提过,只要有T君陪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的原因。

那家E旅馆的陈设相当不错,包厢的壁龛很讲究,厕所也挺干净的,即使自己一个人来投宿也不会觉得孤单。大致说来,津轻半岛东海岸的旅舍要比西海岸的来得高级,或许是因为自古就常接待许多的外地旅人。从前,来自各地的旅人要去北海道必得由三厩出海,因而这条外滨古道从早到晚忙着送往迎来。这家旅馆的餐食中也有螃蟹。

“这里不愧是蟹田啊!”某个人赞叹。

T君不喝酒,自己先吃起饭来。其他人都先喝S事务长的好酒,稍后再用餐。酒意渐浓,S事务长的心情愈来愈好。

“我啊,不管是谁的小说通通喜欢,读着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个写得真好!所以呢,我特别喜欢小说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小说家,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有个三岁的男孩,以后想让这小子当小说家,还把他的名字取了叫文男,文学的文、男子的男。这小子的头型,跟您还真像呢!恕我失礼,就是像您这样的扁头。”

这是我头一遭听到自己头骨的形状居然是扁的!本以为我对自身长相的种种缺点已经了如指掌了,却没留意到头型。这下子我开始疑心或许还有更多缺点自己没发现到的,再加上我方才还批评了其他作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然而S事务长的兴致却愈发高昂,一股劲儿地邀我去他家:

“您瞧如何?这里的酒也快喝光了,大家现在都去我家吧!来嘛,哪怕只坐坐也好,请见一见我老婆和文男吧!拜托了!您想喝的苹果酒,在蟹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请来我家喝苹果酒吧!好吗?”

S事务长的盛情我心领了,可自我听到“扁头”这个词语以后,顿时意兴阑珊,只想赶快回N君家睡上一觉。如果真去了S事务长家,这回别说是头盖骨,怕不连里头的脑子都要被看透了,一想到届时说不定还会落得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下场,心情就更沉重了。我照例拿眼朝T君问去,还做了心理准备,万一T君说去吧,我也只得去了。只见T君神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那就恭敬从命吧?很少看到S事务长喝得这么醉。他已经盼了很久,期待你的光临了。”

我于是答应去一趟,不再多想他讲我扁头的事了。我决定换个角度,把那句话当成是S事务长的风趣。看来,一个人一旦对容貌没了自信,连芝麻小事也会变得耿耿于怀。其实不单是对于容貌,或许我现在最缺乏的东西正是“自信”。

到了S事务长家后,津轻人极尽热情招待宾客的本性,便在S事务长身上展露无遗了,甚至是同为津轻人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打从一进屋,S事务长就一句赛一句地吩咐夫人忙东忙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