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6/9页)

然而相反的情形也同样真实。尽管我们也许会将从前的事情抛在身后,尽管一个拐弯处可能会遮挡未来的事件,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实际上是一些固定点,人也一样。所谓回忆,就是不时将目光投向成为我们内心世界的那些人身上,然而这些人并不依赖于回忆而继续存在。在莱昂,堂·布拉斯·德·维拉为了使他更方便地协助自己进行炼金术试验,让他披过一段时间雅各比派见习修士的僧衣。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僧侣,胡安修士,曾经是跟他同床共枕的伙伴,在那座人满为患的修道院里,新来者往往不得不两三人共享一床草垫和被盖。泽农初来乍到,就在挡不住风雪的屋子里染上了顽固的咳嗽。胡安修士尽力照顾这位同伴,为他从伙夫那里偷来肉汤。完美之爱一度存在于两个年轻人之间,然而胡安修士不喜欢泽农那些亵渎和否定的言辞,他柔软的心对圣约翰怀有格外的虔敬。后来,堂·布拉斯被他的修士们当作危险的犹太教神秘派巫师而遭到驱逐,他一边高声诅咒,一边沿着修道院的斜坡下山时,胡安修士选择了陪伴这位落魄的老人,虽然他既非他的家人,也不是他的弟子。相反,对于泽农来说,修道院里的这次政变却是一个机会,让他与一个令人厌恶的职业彻底决裂,重新穿上世俗的服装去别处学习不那么虚无缥缈的知识。年轻读书人不在乎他的老师是否遵守了犹太教的仪式,在他看来,正如一代又一代学子当中私下流传的一个大胆的说法所言,基督教的律法、犹太教的律法和默罕默德的律法,不是别的东西,不过是三种骗局而已。堂·布拉斯很可能已在路上或者某个教区裁判所的黑牢里一命呜呼;而他从前的学生用了三十五年时间,才在他的疯狂里辨认出某种无法解释的智慧。至于胡安修士,如果他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也快六十岁了。他们的样貌,连同这几个月身披修士服度过的生活,曾经被有意地抹掉。然而,胡安修士和堂·布拉斯还在四月凛冽的风中,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艰难地行走,甚至无需回忆,他们就在眼前。弗朗索瓦·龙德莱走在灌木丛生的石灰质荒地上,跟他的同窗一起讨论未来的设想,他也是那个赤身裸体躺在大学阶梯教室的大理石桌面上的弗朗索瓦,而讲解手臂关节的龙德莱博士,看上去与其说是在跟学生们讲话,不如说是在跟死者本人说话,是跨越时光在跟年老的泽农辩论。我自身是一个和多个。任何东西也不会改变这些固定在自己位置上的雕塑,它们永远坐落在一个平静的表面上,也许那就是永恒。时间只不过是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一条线索。有一种联系还是存在的:我们没有为一个人做到的事情,却为另一个人做到了;我们没有帮助堂·布拉斯,却在热那亚对约瑟夫·哈-柯恩施以援手,尽管此人仍然将你视为一条基督徒狗。任何事情也没有完结:他曾经从一些老师和同行那里得到过某种想法,或者由于他们,他才形成了另一种相反的想法,而这些人还在闭目塞听地继续他们无法调和的争辩,每个人都固守自己的世界观,像魔术师坐在自己的圆圈里。达拉兹想寻找一个比自己的颈静脉更靠近自己的神,他跟堂·布拉斯会一直争论下去,对后者而言上帝是一个非显现的一,而让·米耶则对上帝这个词嗤之以鼻。

差不多五十年来,泽农将自己的头脑当成一个楔子,用它来尽量扩大团团围住我们的墙上的缝隙。裂缝越来越大,或者不如说,在他看来是墙体本身不再那么坚固了,然而它仍然不透明,仿佛是一堵烟雾的墙,而不是石头的墙。物品不再是有用的器物。就像棕毛从床垫里钻出来,物品露出了它们的本质。一片森林占据了房间。这条矮凳是按照从地面到一个坐着的人的臀部之间的距离来制作的,这张桌子是用来写字或者吃饭的,这扇门将封闭在一个立方体里的空气向一个相邻的立方体里的空气打开,它们失去了某个工匠当初赋予它们的存在的理由,就像教堂的油画上那些圣巴托罗缪一样,它们只不过是剥了皮的树干或树枝,上面还有幽灵般的树叶和看不见的小鸟,它们还在早已停息的风暴中簌簌作响,身上还有刨子留下的汁液凝结而成的颗粒。这条毯子和这件挂在钉子上的衣服,还散发着油脂、奶和血的气息。在床边敞着口的这双鞋,曾经随着一头躺在草地上的牛的呼吸而起伏,而补鞋匠涂抹在上面的油脂里,有一头被放尽了血的猪在轻声尖叫。如同在屠宰场或者执行绞刑的围墙里,残暴的死亡无处不在。我们在旧纸片上记录下那些自以为值得传之永远的思想,一只被杀死的鹅就在用来写字的羽毛里叫喊。一切都是他物:贝尔纳会的修女们为他浆洗的这件衬衫,曾是一片比天空还要蓝的亚麻田,也曾是浸泡在运河深处的一团纤维。他的口袋里有几枚铸有已故查理皇帝头像的金币,在他自以为拥有它们之前,它们曾经无数次地被交换、施舍、偷窃、称量和克扣;然而早在亚当出生之前,金属本身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与这种静默的存在相比,它们在那些吝啬或者挥霍的手中传递的时刻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砖墙终有一天会重新变为泥土。方济各会修道院的这所附属建筑,他栖身其间可以免遭寒风冷雨,但它已不再是一所房屋,不再是人的地理位置,不再是为身体更为精神所提供的坚固庇护所。它至多不过是一间林中的茅屋,一顶路边的帐篷,是扔在我们和无限之间的一块破布。瓦片让雾气和无法理解的星辰透进来。屋子里挤满了几百个死去的人和跟死人一样失落的活人。曾经有几十双手在这里铺地砖、烧砖头、锯木材、敲钉子、缝纫和粘胶。那个纺织这件粗呢外套料子的工人,即使仍然健在,要找到他跟追忆一个逝去的人同样困难。曾经有人像蚕茧里的蛹一样在这里居住,在他自己之后还会有人继续居住。隔墙后面,在一根遭过虫蛀的小梁里,有一只老鼠和一只烦人的昆虫,它们隐藏得很好,简直让人无法看见,他将这里称作自己的房间,它们却会用不同的眼光来看这些虚虚实实的空间……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有一根在别处用过的大梁,上面刻着一个年份:1491。当年作为纪念而刻上的这个日子,已经对任何人失去意义,那时还没有他,也还没有那个生出他的女人。他将数字颠倒过来:耶稣降生之后的1941年。他试着想象这个跟自己的存在毫不相干的年份,关于它我们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它将会到来。他行走在自己的灰尘上面。橡树的种子跟时间一样:它感觉不到人手刻出的这些日期。旋转的地球对儒略历或者基督纪元一无所知,它形成的圆圈无始无终如同一个光滑的圆环。泽农想起来,在土耳其人那里现在是穆罕默德历973年,但是达拉兹背地里却按照库斯鲁纪年来计算。从年份过渡到日子,他想到此刻太阳正在佩拉的屋顶上升起。房间朝一侧倾斜了;帆布带像缆绳一样吱吱作响;床自西向东滑动,看上去与天空的运动正好相反。以为能够安稳地待在比利时国土上的一个角落里,简直大错特错;他所处的空间上的那个点,一个小时之后就是大海和波浪的位置,再晚一点则是美洲和亚洲。在圣科姆济贫院的深渊里,这些他不会去到的地方叠加在了一起。泽农本人则像风中的灰烬一样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