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8/9页)

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出门采草药,途中发生的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滑稽的事情,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件事对他产生的影响,就像某个神秘的圣迹对于一位虔诚的信徒那样,仿佛是一个令人豁然开朗的启示。天刚蒙蒙亮他就出城往沙丘的边缘走去,他随身带了一只放大镜,那是他让布鲁日的一位眼镜匠根据他的特殊要求制作的,用来仔细察看采集来的植物的侧根和种子。时近正午,他趴在沙地上的一个低洼处,头枕在胳膊上睡着了,放大镜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一丛干草上。醒来时,他以为看见一个动物贴在自己的脸上,它出奇地灵活,是一只昆虫或者软体动物在阴影里晃动。它的外形是球形;它的中间部分是闪亮而潮湿的黑色,周边是一圈略呈粉红的暗哑的白色;外围长着像流苏般的细毛,附着在一个柔软的褐色外壳上,上面有沟壑,微微鼓胀。这个脆弱的东西里有一种几乎令人惊骇的生命。他的视觉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形成想法,他就立即意识到,他看见的东西不是别的,是被放大镜反射并放大了的他自己的眼睛,草和沙子就像镜子后面的锡汞,形成了放大镜背后的底色。他坐起来,陷入沉思之中。他刚才看见的自己是通灵者;他摆脱了惯常的视角,近距离地注视这个器官,它既微小又巨大,既贴近而又陌生,活跃然而易受伤害,它具备的能力虽不完善却无比神奇,他依赖它来看宇宙万物。他从刚才看见的图像里并不能引出任何理论上的结论,然而它却不可思议地增加了他对自我的认识,以及他关于构成自我的无数物体的概念。如同某些版画上的上帝之眼,这只人的眼睛成为了一种象征。要紧的是赶在天黑之前,将这个世界经它过滤的那一点点东西采集起来,加以验证,如果可能的话,修正其谬误。在某种意义上,眼睛与深渊构成了平衡。

他从黑暗的行列里出来。事实上,他已经不止一次从中走出来了。他还在继续往外走。那些讨论精神历险的著作弄错了,它们认为这种历程是由前后相继的阶段构成的:相反,所有的阶段都缠绕在一起;一切都可资无穷无尽的一再论说。精神的追寻一直在绕圈。从前在巴塞尔,还有其他很多地方,他经历过同样的黑夜。同样的事实被重新认识过多次。然而经验是可以累积的:天长日久,步伐越来越稳健;眼睛在某些幽暗之中可以看得更远;头脑至少可以注意到某些规律。就像一个沿着山岳的斜坡在攀登,或者也许在下山的人,他在原地上升或者下降;至多不过在每一个弯道上,同一个深渊时而在左边,时而在右边展开。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在刚才以为已是地平线尽头的山峰后面,又出现了新的山峰,我们只能根据这些情况来度量我们在上升。然而上升或者下降的概念本身就是错误的:星辰在下面跟在上面一样闪耀;与其说他在深渊的最深处,不如说他在深渊的中央。深渊同时既在天球之外,也在颅顶之内。似乎一切都发生在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封闭曲线的深处。

他又开始写作,却并不打算将他的著作公之于世。在所有古代医学论著中,他一向最为推崇希波克拉底的《论流行病》第三卷,因为书中对临床病例及其征候,疾病逐日发展的情况以及结果作了精确的描述。关于那些来圣科姆济贫院接受治疗的病人,他也有一本类似的记录。这本由一名在虔诚的菲利浦二世统治时代,在佛兰德斯行医的医生撰写的日志,也许会让某位生活在他之后的医生从中受益。有一段时间,他专注于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那就是撰写一本《个人之书》,巨细靡遗地记录下他所知道的关于一个人的一切,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想记下他的体质,他的举止,他的公开的或隐秘的、偶然的或故意的行为,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梦幻。然而这个计划过于庞大,他将它缩减为仅仅记录这个人生命中的一年,后来又减少到一天。无限丰富的素材还是令他不得不有所遗漏,而且他很快意识到,在他所有打发时间的方式中,这是最危险的一种。于是他放弃了。有时为了消遣,他写一些所谓的预言,实际上是用讥诮的笔法描写那个时代的一些谬误和骇人听闻的事件,只不过在它们的外面包裹上一桩新鲜事或者一个奇迹的不同寻常的表面。偶尔为了打趣,他从这些稀奇古怪的谜语中挑出几则,给圣多纳西安教堂的管风琴师看看。自从泽农替他的妻子切除了一个良性肿瘤之后,他们就成了朋友。然而管风琴师和他的老婆费尽心思,也猜不透这些谜语的意思,他们只好笑一笑,看不出其中别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