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4/9页)

几乎是不情愿地,这个漂泊了五十多年的游子,平生第一次在头脑里追寻自己走过的旅程,他想精确地将偶然与故意或必然区分开来,尽力分辨出哪一点东西来自自身,哪些东西与自己生而为人的境遇密不可分。与自己最初的意愿或者预先的设想相比,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一致的,也没有任何东西完全相反。错误产生的原因有时是因为某个因素起了作用,而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因素的存在,有时是因为时间推算上的失误,事实证明,时间比钟表上所显示的具有更大的收缩性和延展性。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蒙蔽了我们理解力的成规或偏见,然而,他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全部拥有的这份自由,后来却用了整整一生来一点一滴地获取。只要我们有欲求,有愿望,有畏惧,或者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不自由的。医生、炼金术士、烟火制造师、占星家,无论自己情愿与否,他都曾经穿上过时代的号衣;他也曾经听任时代在自己的理解力上留下某些印记。出于对虚假的憎恶,但也是由于自己天性中某种令人不快的尖刻,他曾经卷入过意见的纷争,以一个愚蠢的“不”来回应一个无聊的“是”。这个保持警觉的人吃惊地发现,那些威胁过他的生命或者烧掉他的著作的人,无论他们是共和派还是王侯公卿,在他看来这些人所犯的罪行格外丑恶,他们的迷信也格外愚蠢;相反,对某个戴主教冠、王冠或者教皇冠的蠢人,他也曾夸大他们的功业,因为此人的恩典有可能让他将自己的思想转化为行动。出于企图安排、改变或者主宰事物的至少一部分本质的愿望,他曾经追逐过这个世界上的权贵,营造过空中楼阁,寄望于虚无缥缈的云烟。他列数自己有过的幻想。在苏丹的宫廷里,他赢得了权倾一时而又不幸的首相易卜拉欣的友谊,他设想改善阿德里亚诺波利斯周边沼泽地的卫生状况,他以为易卜拉欣能让他的计划善始善终;他想过要在苏丹的近卫军医院里实行一番合理的改革;在他的关照下,人们已经开始四处收购希腊医生和天文学家们的珍贵手稿,这些手稿从前流传到博学的阿拉伯人手中,在这些芜杂的故纸堆中,有时也包含着有待重新发现的真理。尤其是在一位迪奥斯科里季斯的手稿中,包含了更古老的克拉特乌斯的残章,它们在苏丹身边的同行犹太人哈蒙手中……然而,易卜拉欣血腥的倒台让一切化为乌有,经历过无数次起伏沉浮之后遭遇的这又一次变故,令泽农心生厌恶,以致他几乎忘记自己曾经着手实施过这些不合时宜的计划。风闻他是鸡奸者和巫师,巴塞尔那些胆怯的市民吓坏了,最终拒绝给他一个教席,而他不过耸耸肩而已。(他曾经一度是鸡奸者和巫师,然而词语与事实并不相符;它们反映的不过是芸芸众生对事物的看法而已。)尽管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提及这些人,他的口中仍然不免泛起一丝苦涩的滋味。在奥格斯堡,他后悔自己到达太晚,未能从富格尔家族手中得到矿区医生的职位,否则他可以就近观察那些在地下工作,受到土星和水星强烈的金属性影响的工人们的病症。他在那里隐约看到了某些可能采用的治疗方法以及前所未有的化合物。当然,他看到这些抱负曾经还是有用的,它们将他的想法从一个地方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过早接近静止的永恒。时过境迁之后回首眺望,这些往日的躁动仿佛是一阵沙暴。

肉体享乐这个复杂的领域同样如此。他偏爱的是那些最隐秘和最危险的欢愉,至少在基督教的天下,在他偶然降生的这个时代是如此;也许,他之所以寻求这类快感,正因为突破它们的隐秘性和禁忌对习俗造成了猛烈冲击,让他得以深入一个在可见的、合法的表面之下翻腾的世界。或许,这样的选择也只不过属于一些天生的欲望,简单而又无法解释,就像人们想吃一种水果而不是另一种: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放纵如同他的野心,说到底都是昙花一现,似乎他的天性就是要迅速耗尽激情可以传授或者给予他的东西。这种奇怪的黏液,讲道者称之为淫荡(因为它的确是充沛的肉体在消耗自身的力量),可谓恰如其分,然而要对它进行检验却异常困难,因为它由多种不同物质组成,而这些物质又会分解为并不简单的其他成分。其中有爱情的成分,也许比人们所说的要少,然而爱情本身也并非一个纯粹的概念。人们所谓的这个低下的世界,与人性中最细腻的部分相通。如同最粗鄙的野心仍不失为精神的梦想,是精神想努力控制或改变事物的愿望,肉体在它大胆的时候也像精神那样好奇,像精神那样令人沉醉;淫荡的醇酒既从身体的汁液中,也从心灵的汁液中汲取力量。他对一个年轻肉体的渴望,往往与自己不切实际的计划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有朝一日培养出完美的弟子。其中还掺杂着另外一些感情,那是所有男人都可以承认自己体验到的感情。莱昂的胡安修士和蒙彼利埃的弗朗索瓦·龙德莱是英年早逝的兄弟;他对自己的仆人阿莱伊和吕贝克的杰拉德,则怀有父亲对儿子一般的关切。他曾经认为,这些动人心魄的激情,是他作为人的自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现在,他却因为没有这些激情而感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