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的童年(第5/6页)

年轻学生认为从作坊和工场里学到的东西可以推翻或者证实书本上的论断: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被看作普通的商贩,需要复核一下他们的分量。李维不过是个饶舌的家伙;恺撒,无论他多么超凡卓越,已经死去了。至于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人物,他们的精髓连同福音书的乳汁一起养育了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但泽农从他们身上只记取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大胆将他们带往至远至高的境地,正如禁欲和禁食据说会将循规蹈矩的基督徒带往他们的天堂。在议事司铎看来,神圣的智慧及其世俗的姊妹是相辅相成的:有一天,他听见泽农取笑《西庇阿之梦》里那些虔敬的梦想时,他明白他的弟子已经暗自放弃了基督的安慰。

然而,泽农还是在鲁汶的神学院报了名。他的热情令人惊讶;这位刚刚入学的新生,无论碰到什么论题,都能够立即加以阐述,这使得他在同窗当中威望大增。大学生的生活放纵而快乐;有人请他赴宴,在筵席上他却只喝白水;他对妓女的兴趣只不过像一个讲究饮食的人面对一盘变质的肉。众人公认他相貌英俊,然而他不容置辩的声音令人生畏;他阴沉的目光中燃烧着火焰,既令人着迷又令人不快。关于他的身世有些离奇的蜚短流长,他并不加以驳斥。泽农总是坐在壁炉旁边读书,尼古拉·弗拉梅尔的信徒们很快就在这位怕冷的学生身上看出他对炼金术的关注:一个由一些好探究和不安分的人组成的小团体向他敞开大门。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他已经居高临下地俯瞰那些穿着皮毛袍子的学究,这些人在食堂里弓着背吃盘子里堆得满满的食物,对自己笨重呆板的学问感到心满意足;他也看不起那些吵闹而粗野的学生,他们抱定主意只学习刚好能够谋取一份闲差的知识,在这些可怜人身上,心智的发育不过是一时头脑冲动而已,终将随着年轻时光一同逝去。渐渐地,这种轻蔑扩展到他身边的犹太教神秘派朋友们,他们头脑空洞,夸夸其谈,满肚子都是自己不理解的词语,然后又用套话反刍出来。他不无苦涩地看到,一开始他对这些人还抱有期望,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没有走得比他更远,甚至还没有跟他一样远。

泽农住在一幢房子的顶楼,房子是由一位神甫管理的;楼梯上挂着一块告示牌,命令寄宿生要参加集体晚祷,禁止将妓女带进宿舍以及在茅坑以外的地方便溺,否则处以罚款。但是,无论各种气味还是炉膛的烟炱,还是女管家尖利的声音,还是从前的住客涂满墙壁的拉丁文玩笑和下流的图画,还是落在羊皮书页上的苍蝇,任何东西都不能打扰泽农的演算;对他而言,世上的任何物品都是某种现象或者符号。就在这个阁楼里,年轻学生有过怀疑和诱惑、胜利和失败、愤怒的眼泪和年轻人的快乐,人到中年以后不再能够或者不屑于体会的这一切,随后在他自己的记忆中也不免留下遗忘的斑点。泽农偏爱的那些感官的激情,是大多数人最难以体验或者最不情愿承认的,那样的激情迫使人保守秘密,往往还要撒谎,有时甚至要面临挑战。这位正在与化身为经院哲学的歌利亚搏斗的大卫,以为在一位懒洋洋的金发同窗身上找到了他的约拿单,但后者很快就离开他,抛下这位专制的同学,移情于其他对喝酒和玩骰子更在行的同伴了。这场秘密交往就像隐蔽的内脏和血液,尽管两人经常见面往来,表面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这件事情的结束,只不过让泽农比从前更加沉浸于学习。刺绣女工雅奈特·弗贡尼埃也是金发碧眼,这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像小厮一样大胆,常常有成群的大学生追随左右,泽农奚落和羞辱她整整一个晚上,却赢得了她的芳心。读书人夸口,只要他愿意,他将这个姑娘追到手的时间,比骑马从菜市场到圣彼得教堂还要快。他的话引起一场斗殴并升级为对阵战。俊俏的雅奈特本人,一心要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用嘴亲吻了她那受伤的羞辱者,用当时的行话来说,嘴叫作心灵的大门。最后,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泽农对这场打斗的回忆只剩下脸上的一条刀疤了,女诱惑者趁一个月明之夜溜进他的宿舍,轻手轻脚爬上容易吱吱作响的楼梯,钻到他的床上。泽农惊异于这个扭动的身体如此光滑、灵巧、老练,惊异于这个鸽子般的胸脯发出喁喁私语,惊异于她的笑声刚好及时止住,不至于惊醒住在隔壁阁楼的女管家。他只感觉在快活之中混杂着害怕,就像在一处清凉而不可靠的水里游泳。有几天时间,人们看见他不顾院长令人生厌的警告,跟这个不正经的姑娘一起招摇过市;他的欲望仿佛来自这个危险的、爱嘲讽的妖艳女人。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又完全回到了他的书本中。人们指责他过快地抛弃了这位姑娘,当初为了她,他还漫不经心地损害了整整一个学期以优等成绩结业的荣誉:他对女人表现出的轻蔑让人怀疑他夜间与女妖苟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