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 Indiana(第6/18页)

来到农场一个月后,罗亚尔带她去了幽灵地道。

科拉在抵达的第二天就开始上工,她心里老想着瓦伦丁的座右铭:“留下来,出把力。”这既是要求,也是药方。她先在洗衣房出力。洗衣房主事的名叫阿梅莉亚,在弗吉尼亚便认识了瓦伦丁夫妇,两年后追随而至。她温和地警告科拉不要“虐待服装”。科拉很快进入了兰德尔种植园的劳动节奏。体力工作激起了昔日那种出于惧怕的勤快。她和阿梅莉亚都看出来了,她可能更喜欢别的工作。她到牛奶房上了一个星期的班,还跟阿姨做过一段时间,替上工的父母照看小孩。此后,随着印第安玉米的叶子变黄,她又到庄稼地里施肥。科拉俯身于垄沟时,还在四下张望,寻找工头,心魔挥之不去。

“你好像累坏了。”罗亚尔对她说。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蓝德刚刚做完演讲。他的讲话类似布道,说的是摆脱奴隶制的枷锁、寻找人生目标时遇到的困境。解放带来的多种沮丧。像农场里的其他人一样,科拉对此人颇感敬畏。他是个外国王子,不食人间烟火,来自遥远的他乡,教他们学习人在高尚的地方怎样端正行事。可那些地方遥不可及,不会被任何地图收纳其中。

伊莱贾·蓝德的父亲是波士顿一个富有的白人律师,公然与有色人妻子共同生活。他们苦于本阶层的指摘,夜半时分的窃窃私语却把他们的后代描绘成非洲女神和白色凡人的结合。半神半人。在蓝德的演讲会上,白贵人们做冗长的开场白时就是这样说的,为了听到这些话,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过人的才智。一个病恹恹的孩子,把家庭藏书室当成自己的游戏场,要花一番力气,把书从书架上取下,专心致志地阅读。六岁那年,他弹起钢琴,已经俨然欧洲的大师。他在空荡荡的客厅上演音乐会,向无声的喝彩鞠躬致意。

家里有朋友从中斡旋,让他成了第一个入读白人名校的有色学生。“他们给了我一张奴隶通行证,”他这样形容说,“而我用它惹是生非。”蓝德住在杂物间;没人想和他做室友。四年以后,同学们选他做了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告别辞。他从一个个障碍之间轻盈地侧身而过,仿佛一个原始的生物,凭着智慧,在现代世界里游刃有余。蓝德本来想做哪一行都不在话下。医生,法官。新英格兰地区的社会精英力主他到首都发展,在政治上出人头地。他已经跻身美国式成功小小的一角,他所属的种族在这里不会成为他的诅咒。在那样的一个空间里,有的人也许会快乐地生活,独自向上攀升。蓝德却想为其他人创造空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最后,他选择以演讲为业。站在父母的客厅,对一群波士顿名流组成的听众发表讲话,随后前往这些名流的府邸,乃至新英格兰各地的有色人礼拜堂、循道宗的教堂和大讲堂。有时去到某座建筑物,除了那些建造它们的男人和清洁它们的女人,他是第一个踏入其中的有色人。

面红耳赤的警长们以寻衅滋事为由逮捕他。他因为煽动暴乱而入狱,尽管那不是暴乱,而是和平集会。马里兰州的法官埃德蒙·哈里森大人签发了针对他的逮捕令,指控他“散布穷凶极恶的、危害健康社会肌体的典型说教”。他朗读自己写的《美国黑人权利宣言》时,遭到一伙白人暴民的殴打,幸为听众所救。从佛罗里达到缅因,他写的小册子,后来还有他的自传,和他的画像一起被投入火堆,当众焚烧。“画像代我受过,总要好过本人的真身。”他说。

他平静的举止之下,暗地里受着怎样的煎熬,谁也说不上来。他保持着无动于衷,处事淡漠。“我就是植物学家所说的杂交种,”他在科拉第一次听到的报告会上说,“两个不同的大家庭的混合物。如果是鲜花,这样的杂交会让人赏心悦目。如果这样的融合表现为血和肉,有人便要大为光火。在座的诸位要认清它究竟是什么:一种新的美来到了这个世界,它在我们周围遍地开花。”

那个八月的夜晚,蓝德结束演讲之后,科拉和罗亚尔在礼拜堂的台阶上坐下。居民们从他们身边鱼贯而过。蓝德的一席话还让科拉陷在忧郁当中。“我不想让他们把我撵走。”她说。

罗亚尔翻过她的手掌,用大拇指摩挲她新生的茧子。用不着担心,他说。他提议出去转转,多看看印第安纳,一直在劳动,权当一次休息。

第二天他们就赶着马车出发,拉车的是两匹花斑马。她已经用工资买了一条新裙子,一顶无檐女帽。帽子遮住了太阳穴上的伤疤,大抵可以遮住。这道伤疤近来让她感觉紧张。对烙印的事,她以前从没考虑太多,奴隶主总喜欢在自家奴隶身上烫个X啊、T啊、三叶草什么的。西比尔的脖子上有个皱巴巴的马蹄铁形状,粉红色,很丑陋——她第一个主人是养驮马的。科拉还从未挨过这样的烫,她要为此感谢上帝。可我们一直都留着烙印,就算你看不见,它也烙在你心里,如果不是没有的话——兰德尔的手杖留下的创伤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标明她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