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 Tennessee(第6/11页)

科拉不清楚这片土地究竟有什么特色,让定居的移民横下一条心,在此种植他们的未来。沃土,水源,还是景观?一切都被抹掉了。幸存者如果回来,想必会下定决心,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要么赶快回到东部,要么向着从未涉足的西部进发。这里是不会复苏的。

后来他们走出了大火灾的范围。桦树和野草摇曳颤抖。他们有了焦土上的经历,再看眼前的草木,都带着不真实的颜色,格外鲜艳,仿佛来自东方的乐园。博斯曼开着玩笑,模仿贾斯珀唱歌,足见心情大变;黑色环境对他们影响之大,远超这些人自身所知。田野里的玉米饱满健壮,已经高达六十厘米,大丰收近在眼前。火灾地区却以同等的力度,宣告了破产清算即将到来。

午后不久,里奇韦下令止步。猎奴者板着脸,大声念出张贴在十字路口的告示。他说,前面的城镇暴发了黄热病,警告一切旅人自行回避,往西南方向走,有另一条路可以绕行,窄一些,而且路面不平。

里奇韦注意到,告示是新张贴的。疫病很有可能还没有蔓延开来。

“我有两个兄弟就是得黄热病死的。”博斯曼说。他在密西西比河畔长大,那里天气转暖,往往热病滋生。两个弟弟的皮肤出现黄疸,变得蜡黄,鲜血从眼睛和屁股里往外流,抽搐发作,剧烈地撼动着他们小小的身子。有人推着吱吱乱叫的独轮车,运走了他们的尸首。“死得好惨。”他说。他又一次变得不苟言笑。

里奇韦去过这座小城。市长是个腐败的庄稼汉,食物也让你蹿稀,但他保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绕行势必让他们的旅程增加可观的时间。“黄热病是搭船来的。”里奇韦说。它的源头在黑非洲,经西印度群岛,紧随着贸易传入。“这是进步过程中缴的人命税。”

“那下来收税的税官又是谁呢?”博斯曼说,“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恐惧让他变得任性而难以驾驭。他不想继续逗留,就连这个十字路口离瘟神的怀抱也过于接近了。霍默没等里奇韦下令——也没遵从只有猎奴者和小鬼秘书掌握的信号——便驱动马车,远离了厄运缠身的城镇。

向西南行进的路上,还有两处告示牌写着同样的警告。通往疫区城镇的道路没有显示出危险就在前方的迹象。那样长时间地穿越火场的旅行,让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变得更为恐怖。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才再度停下。这段时间足够科拉仔细审视她逃离兰德尔家之后的旅程,并将自身的种种不幸编织成一幅厚重的画卷。

奴隶制的总账里塞满了一份又一份的名单。这些名字首先汇集于非洲海岸,那是数以万计的载货单。人货。死者的名字和生者的名字同等重要,因为每一个由于疾病和自杀——以及出于会计核算需要而标注的其他事故——产生的损失,都需要向雇主做出合理的解释。在拍卖台上,他们清点每一场拍卖所购买的奴隶;在种植园,监工用一行行紧密排列的草书保存下工人的名录。每个名字都是财产,是能呼吸的资本,是血肉创造的利润。

这种特殊的制度把科拉也变成了一个拉清单的人。在她的损失明细上,人没有降格为一个个相加的数字,而是乘以了仁慈。她爱过的人,帮助过她的人。伶仃屋的女人们,小可爱,马丁和埃塞尔,弗莱彻。那些下落不明的人:西泽、萨姆和伦布利。贾斯珀不归她管,但凭着他留在马车和科拉衣服上的血污,他也可以算作她自己的死者。

田纳西受了诅咒。起初,她把田纳西所遭的毁坏——火灾和疫病——归因于正义的伸张。白人得到了应得的。因为奴役她的人民,因为屠杀另一个种族,因为窃取脚下这片土地。让他们受着火焰和热病的灼烧吧,让毁坏从这里开始,一亩一亩地游荡吧,直到死者的冤也伸了,仇也报了。但是,如果人们收到的都是自己那一份合理的不幸,那么她又做过什么惹祸上身的事呢?在另一份名单上,科拉标出了哪些选择把她送上了这辆马车,羁于这些铁环。其中有男孩切斯特,有她为他挺身而出。鞭打只是对不服从的标准惩罚。逃亡却是极其严重的犯罪,因此而来的惩罚之烈、之广,将她在投奔自由的短暂旅途上遇到的所有好心人都囊括其中。

她一边随着马车的车簧上下弹跳,一边闻到了潮湿的泥土,感觉到起伏的树木。为什么这一片土地逃过一劫,而五英里外的另一片却在大火中遭殃?种植园的惩戒卑劣而恒久,世界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走进这世界,你看到坏人逃脱了应得的惩罚,好人却代他们站到笞刑树下。田纳西的灾难是大自然一视同仁的结果,无关定居移民的罪恶,无关切罗基人过去怎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