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在黑暗的笼罩下(第28/29页)

她的外婆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被视为一种负担,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那也是爱的一种。现在,她逃离了埃里森·费尔韦瑟公营公寓,逃离了那种气息、那种绝望和那种恐惧,不必再在每次电梯失灵的时候爬过长长的楼梯,穿过每一层潜伏着暴力的楼层。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凭借着自己的辛勤、抱负——当然,还有一些冷酷,摆脱了贫穷和失败。然而,她无法摆脱她的过去。她的外婆至少提起过一次她母亲的名字,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人知道她父亲是谁,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仿佛并非由脐带牵引着降生,而是凭空从虚无中飘浮到这个世上。然而,即便是晋升也沾染着愧疚。选择这份特殊的工作,她难道就没有背弃信仰,甚至背叛那些她难以摆脱关系的一无所有的人?

本顿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轻,以至于她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在想就算童年过得幸福又怎么样。或许,结果还是一样。从小就幸福的人说不定长大后还会苦苦追求那些难以获得的东西。就像念书时过得最快乐的那群人,时常回来,不错过任何一次同学会。在我看来也是相当可悲。”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大多数人得到的爱都是我们不配得到的。”

沉默又一次降临。凯特说:“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完整的一句?你肯定知道。毕竟,你拿到了文学学位,不是吗?”

那种她从未完全摆脱的怨恨再一次刺痛了她。

本顿平静地回答:“那句话出自奥登的一首诗,《1939年9月1日》。我和公众都知道,所有的学童在学习什么,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2] ”

她说:“并非所有人都那样,也并非总是那样。不过,他们不会忘记,而且他们也确实付出了代价。”

12

乔·斯特维利态度坚决。询问过凯特的伤势后,她说:“目前他没有咳嗽,不过,一旦他开始咳嗽你就把这个面罩戴上。我猜你们必须得见他,但是不要两个人同时进去。巡佐等一会儿再进。他坚持要下床,所以尽量长话短说。”

凯特问:“他已经康复到可以下床的程度了?”

“当然没有。如果他又指使你,你或许可以告诉那个讨厌的家伙这间病房里我说了算。”然而,她的语气却饱含着温柔的情谊。

凯特独自进入病房。达格利什穿着晨衣坐在床边。他的鼻腔里不再插着输氧管,但是还戴着面罩,看见凯特进来他费力地站起身。彬彬有礼的样子令凯特一下子湿了眼眶,她眨眨眼忍住泪水,不慌不忙地走到乔特意放在远处的一把椅子旁。她的步伐尽量自然,免得让他看出伤口有多疼。

面罩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我们俩是一对伤兵,不是吗?你觉得怎么样,凯特?我听说你折了一根肋骨。我想一定疼死了。”

“并不是一直疼,长官。”

“至于帕吉特,我猜,一定已经离开了科姆岛。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了。他怎么样?”

“他没惹什么麻烦,我想他正期待着恶名远扬的那一刻。我可以汇报情况了吗,长官?我的意思是,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温柔地说:“是的,凯特。我很好,慢慢说。”

凯特不需要翻阅笔记本。她一五一十地汇报事实,从如何发现冰箱里的血样和头发,到帕吉特劫持米莉,乃至灯塔里每分每秒发生的事。她尽可能少地提到自己。现在是时候说些有关本顿的事了。但是该如何说呢?本顿-史密斯巡佐的表现可圈可点?不行。听起来太像期末报告老好人似的套话了。

她顿了一下,坦白地说道:“如果没有本顿我不可能做得到。”

“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凯特。”

“我认为他比预期做得更好,长官。把我往那扇窗户里硬推需要很大的勇气。”

“能忍受那种痛苦也需要很大勇气。”

这远远不够。她低估了本顿,现在是时候为他正名了。她说:“他很擅长和人打交道。伯伊德死后,伯布桥夫人很痛苦。我认为我们已经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信息。本顿却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就不行。他很懂人文关怀。”

达格利什微笑着看着她,在凯特看来这个笑容所包含的意味远不只赞许、工作交情甚至友谊。达格利什本能地伸出手,凯特走到跟前握住它。许多年前她外婆去世时,懊悔和悲痛压垮了她,她曾扑进他的怀里寻求安慰,这是自那之后二人第一次的肢体接触。

达格利什说:“倘若我们未来的高级长官们不知道如何表达人文关怀的话,我们可就没有希望了。本顿的贡献不会被忽视。现在叫他进来,凯特,我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