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春色无边(第6/7页)

火盆里火渐渐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气中有淡淡尘灰气味,黑底金边的名贵器物沉在无涯的暗影里,看起来和这故事一般的沧桑沉重。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的?”凤知微忍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你很聪明,你就是太聪明……”宁弈摸了摸她的发,一声叹息似有未尽之意,“天盛建国,我那时年纪小,还住在宫中,天盛皇宫在原先大成皇宫旧址之上改建,规模极为浩大,很多地方我也没去过,直到我九岁那年,一次帮大哥捡风筝,跌伤了腿,众人拿了风筝呼啸而去,说是为我寻太医去,半晌太医都不来,我痛得厉害,滚下山坡,却发现了一处雅居,以前那一片说是废宫都上锁的,寻常也不许人过去,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开了门。”

他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眼中闪动着欣悦的光,“……门开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走出门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他微咳两声,转过脸去,凤知微一刹间捕捉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光芒,晶亮如钻。

“那时我不知她是谁。”宁弈半晌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的继续,“只觉得她极美,而且眼神极善极温暖,我长到九岁,没有见过这种温暖,一时不习惯,也就忘记了对人要有戒心,竟然容得她靠近,她将我抱进去,给我包扎,给我做一种味道独特的糕吃,我都九岁了她还试图喂我,我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时辰,她一直都没说话,却在我彬彬有礼告辞时,落下泪来。”

这回凤知微转过脸去,只觉得鼻子酸酸喉头哽哽。

天下母亲!

“……我回去后,总不能忘记她,后来又溜过去几次,我知道她那里算是禁地,每次去都很小心,只是我课业忙,兄弟们也盯得紧,一年之内也就找到几次机会,每次我去,她都欢喜的忙前忙后,有次我因为太累,不自觉的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后醒来,看见她一直在给我打扇,因为一刻也没停过,手腕都摇肿了。”

宁弈停了下来,抚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想通过自己的触感,来感知多年前母亲的疼痛,他动作很轻,眼神却渐渐的,冷了下来。

“七次……我去过七次……第八次我去的时候……人去屋空。”

那年他九岁,九岁的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然后十岁的时候,他便永远失去了她。

他如此鲜明的记得和她共处的一切,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个仿佛偷来的时光,七次,每次都是在心上,历历数过。

七次,一生。

之前的路,之后的路,都如此苍凉寒冷,只有这一段,着色描红,色泽永不消退。

凤知微看着他眼神,不忍问那个森冷的结局,红颜薄命,由来如是。

也许她那般挣扎着隐秘着活十年,为的也就是有朝一日和娇儿再见一面,让母爱的光辉能够照亮那孩子在薄凉宫廷里被磨得日渐黑暗的心,在他注定寂寥的漫长一生里,尽量避免他一生里永难弥合的缺憾。

“而她的死祭,后来我打听到了,就是今天。”

她人的欢笑隆庆人人捧场的寿辰,是她的凄凉空寂无人记挂的祭日。

“……等到我知道真相时,我无数次的后悔,早知道她在等我,那么无论课业多重,无论兄弟们多不安好心,便是拼着不吃不睡,也要多去她那里几次……然而世上事从来买不来后悔药,那一年生命里最宝贵的时光,就那么被我浪费了。”

“不,不是浪费。”凤知微诚恳的道,“你终究见过她,和她在一起共渡过很多时光,那些日子,她是快乐的,你也是,那便值得。”

“快乐?”宁弈顿住,重复了一遍,“快乐?”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低而沉闷,带出点点猩红,他用手背抹去,俯首看那点艳色,语声也和那血色一般变得凄厉,“我也曾以为她快乐,这十多年我都这么以为,然而就在刚才,我知道,我错了!”

凤知微震了震,想到那个姿态娇媚的水晶像。

“看见那个地道没有?”宁弈霍然指向那个方向,“我父皇,我那父皇,果然还是不舍她的美色,他来这里不方便,便辟了这个地道,他做的这个雕像,什么……什么东西!”

急痛攻心,逆血上涌,宁弈一句话未完,便喷出一口血,手撑在床边不住咳嗽,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凤知微犹豫了一瞬,终于慢慢伸手,一点真气输入助他导气归流,想起那水晶像的狎昵姿态,也明白宁弈为何如此悲愤——天盛帝既然在自己常常来的地道做出这种玉女迎门的机关,还用了宁弈母妃的容貌,可见内心猥亵,那么对红颜不老容华绝世的那个女子本人,又怎么会当真让她潜心修行?而宁弈母妃,为了幼子,为了能够多见他几面,又是怎样的含悲忍辱,苦熬那般漫漫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