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岁首(第16/17页)

崔倚拿起鞭子,狠狠地抽出一鞭,打得面前跪着的那个人,皮开肉绽,这个人是皇帝的儿子,背上却也有好几道旧伤,伤痕虽早就愈合,但崔倚是久经沙场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人背上那些旧伤都是战场上被兵器所伤,这人也如同自己一样,曾经是一个毫不顾惜自己性命的拼杀之人啊。

他又狠狠抽出一鞭,心里很盼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叫痛出声,这样自己就可以不打了,可以将鞭子一扔,扶起这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口称恕罪,然后恭恭敬敬地亲自护送他回江对岸的镇西军大营,从此之后,他就莫要再肖想自己的女儿,自己心尖上的明珠。但明知道不会的,那人挨着鞭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跪得仍旧丝毫未动,就好像不是鞭子打在他身上,而是清风吹在他身上一样。

他可真倔强啊,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他手上用力,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血四溅开来,那人脊背上的皮肉渐渐被打烂了,血痕纵横交错,那人并没有颤抖,崔倚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发抖,他心里却是欣慰的,阿敏啊,你看到了没有,女儿还是有眼光的,她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个人,这世上最骄傲的一个人,这世上最爱她的一个人。

三十鞭子打完,崔倚彻底地脱了力,长鞭无力地从他手中垂下,鞭梢滴着殷红的血,那人背上血肉模糊,早就不能看了,却十分利索地起身,弯腰拾起那根长鞭,扶着崔倚在椅中坐下,然后仍旧十分从容,也十分恭敬地问:“崔伯伯,这条鞭子就送我了吧,我想留着,将来有用。”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崔倚有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年轻好啊,他自问一点也没留余力,狠狠抽了他三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地上他跪的地方,都洇了一大摊血,但他还是像没事人一般,想要拿走那条鞭子。

崔倚心里知道,只怕李嶷要留着这鞭子,将来好教训他的女婿——也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婿,傻,他在心里轻蔑地想,阿萤已经这么聪明了,你这臭小子虽然讨人厌,人却不蠢,你们两个如若真生个女儿,那只怕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那我这宝贝外孙女看上的郎君,绝不会蠢到让你有机会动这条鞭子。

但出于即将成为岳父的微妙自尊,他也懒得跟这位秦王殿下,未来的娇婿,分说这等幽微之处。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要,你就拿走吧。”

李嶷欢天喜地地拿走了崔倚用了好多年的那条长鞭,笑容满面,让崔倚深悔,最后几鞭自己还是心软了,到底怕打坏了他,只怕女儿要不依不饶,早知道他这没事人一般,就该真使出全力,狠狠地打他啊。

李嶷走了,崔倚再也没能合眼,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明,思来想去,一会儿想,自己得回趟营州,在阿敏的墓前,告诉她这件大事,自己已经擅自作主,将女儿的终身默许出去了,一会儿想,还是得让女儿认祖归宗,做回崔琳,这样即使将来她为秦王妃,朝中也无人敢轻易小觑了她。一会儿又想,还是不能令女儿做回崔琳,只怕朝中因此要用定胜军胁迫女儿。

但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既然阿萤不喜欢柳承锋,那得令柳承锋知道,因为锋儿还是喜欢阿萤的啊,只怕他心里存了万一的指望,还是早早把话说清楚,他们兄妹两个,莫生了嫌隙才好。

因此思前想后,崔倚才把柳承锋叫来,半含半露,说了那样一番话。他仔细留意柳承锋的神情,果然他十分伤心,但到了最后,他还是似乎接受了这样一件事,这孩子毕竟也是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崔倚并不忍心令他痛苦,只盼这次快刀斩乱麻,也许他从此能觅得真正的意中人,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柳承锋从崔倚屋中出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往哪何处去,只是阿恕不作声跟在他后头,主仆二人,似乎漫步随意走着。

这天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日头极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心下茫然,一路行来,抬头忽见檐下的辛夷花,已经花蕾鼓鼓的,含苞待吐。在营州,是没有这种花的,西长京城外的辛夷花,倒是颇有些名头,常见于文人的诗赋之中。长州的春天,本来就比西长京来得要早半旬,更比营州要早数旬,营州此刻,仍旧是一片冰天雪地,若想要这般和暖,这般春花欲放,只怕还要两个月后呢。

但是回不去营州了,或者说,是不会再见到营州的春天了,即使能见到,如果营州的春天里,没有阿萤,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的心就像营州之北,极寒之地,永远不化的冰土似的,又冷,又硬,再也不会有什么破土而出了,那里冰封三尺,永生永世下着雪,也永生永世地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