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露(第19/30页)

那何校尉自从“十七郎”三个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两耳竟然嗡嗡作响。她素来跟在崔公子身边,定胜军中军情往来,她尽皆知晓。自从孙靖谋逆,关于那位皇孙李嶷在镇西军中始末,定胜军自有极多的密报,因此她知晓李嶷在镇西军中素来被唤作“十七郎”,起初或是为了掩饰身份,后来军功累积,“十七郎”三个字便成了一种尊称,连裴献裴源,还有军中同袍,素日尽皆唤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来就是李嶷。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陈杂,军中密报种种,皆言道这位皇孙少年奇才,尤擅军事,更擅谋略,她以为不过是镇西军的障眼法,是以裴家众人之功,聚众誉于其一身,捧得这位皇孙少主将来好正位天下,没想到却是另一种障眼法,竟然深深误导了她。

这个赵有德五年前就已从镇西军解甲归田,五年前此人还在镇西军中隐姓埋名,所以他并不知此人皇孙身份,才会骂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与此人数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险胜,甚至连险胜都算不得,不过是各有输赢罢了。原来是他!不愧是陷杀庾燎数万大军的人啊。她心中懊悔无比,心道原来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众,以他的身份,却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军中,此人胆魄气度,皆可谓绝顶人物。此子狡黠,不可为敌。她心中便如闪电般,闪过这八个字。

思及适才自己信口开河,称自己乃是李嶷的爱妾,更加觉得懊恼,心想不该出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该如何思忖自己。但话已出口,懊悔也无用,只是此人与自己数次交手,从郭直军中又纠缠至此,竟然一丝破绽也不露,听着自己一口一个小裴将军唤他,心中不知该当如何得意,真真可恶。她心中恼恨,当下一言不发。只听那赵有德在嚷嚷:“解开!快解开!这是我镇西军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开绳子,那赵有德用仅剩的那只手揽住李嶷,傲然笑向众人道:“这是当年跟我一个斥候小队的兄弟,当初我们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军情,一共十二个人摸到王帐之前,只有我和他侥幸活着回来。我丢了一条胳膊,是十七郎背着我,穿过整个大漠,回到营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众山贼听得心中激荡,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钦佩。

李嶷早扶着那赵有德,说道:“赵二哥,一军同袍,如何说这等见外的话。”

赵有德仍是又惊又喜,揽着他问道:“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他们又说你是皇孙的护卫?你什么时候给皇孙做的护卫?”

李嶷明知他离开镇西军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亲昵痛快地骂了自己好几句小兔崽子,当下笑着掩饰道:“赵二哥,你走后皇孙就去了镇西军,现在皇孙是镇西军的元帅。”

赵有德不由得愤然:“什么皇孙,也配做我们镇西军的元帅!”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你听到没有,他们在骂你……”故意拉长声音,咬字极重,方才说出后面的话:“……的主上呢。”

李嶷见她一双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着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转,说不出有一种楚楚动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愧意。知道她定然已经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当下还未答话,忽听那黄有义道:“闭嘴!”喝道:“把这女娘绑到一边儿去!别让她碍眼!快拿好酒好肉来,招待十七郎!招待咱们最好的兄弟!”

众匪徒轰然答应,七手八脚,布置起来。不一会儿,草厅中便摆了十来张缺腿裂面的桌子,升起几个火堆,烤着山中猎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制的山猪、野鸡,还有山溪中捞得的鱼虾之属,更有人抱出几大坛浊酒,寻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满了酒水。众人吆喝起来,济济欢宴一堂。

那黄有义带着张有仁等人,请李嶷居于上位,李嶷却道:“赵二哥居长,还是赵二哥坐在上面吧。”赵有德素来不懂这些,何况在山寨之中,压根也不拘泥于这等俗礼,他便笑道:“你是新来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这里吧。”说着便用那独臂将李嶷按在座位上,当下也在李嶷身侧坐下,黄有义等人便也坐下,当下举起酒碗,先痛饮了一碗。

那酒虽是浊酒,滋味不佳,但此时欢聚,众人心中喜悦,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里计较酒好酒坏。赵有德仰面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见李嶷身形样貌,比之五年前分别时,自然长开了许多,眉宇之间,也平添了几分坚毅之色,想必他这几年来,在军中也颇经历练。忽想起他刚到牢兰关时,还是个稚气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当年我伤得太重,眼见不成了,你为了骗我活下来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说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家里足足有十六亩良田,还养着四头上等黄牛,只要我活着,将来我老了就接我去你家享福,每天吃饱了白米饭,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家的黄牛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