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15/17页)

自从吵闹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亲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渐渐痊癒,略略下床走动,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去。

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麽长怎麽短糟塌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麽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麽想?他还要她麽?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麽?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麽?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麽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彷佛是特别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世舫没听见。那麽,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为什麽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麽?」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麽,为什麽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麽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麽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袴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麽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