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14/17页)

当下议妥了,由兰仙请客,两方面相亲。长安与童世舫只做没见过面模样,又会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没有出场,因此长安便风平浪静的订了婚。在筵席上,兰仙与长馨强行拉着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世舫当众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礼,文房四宝虽然免了,却用新式的丝绒文具盒来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订婚之后,长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单独出去了几次。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阑干,阑干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的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呢,因为过去的痛苦的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根本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从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慰。」安慰是纯粹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慾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知道精神与物质的界限不能分得这麽清。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较妥贴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麽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长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无如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去戒烟。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去,隔了些天来补道喜。七巧悄悄唤了声大嫂,道:「我看咱们还得在外头打听打听哩,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彷佛刮着一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玳珍道:「乡下的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那个也是这样,说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麽又没成功。」七巧道:「那还有个为什麽?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认帐,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

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却挣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见了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麽?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的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蔴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哩!」长安一头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嗐了一声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又一天,长安托辞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问,待要报告自己的行踪,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说两句罢!在我面前糊什麽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哼!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长安急了道:「我给馨妹妹送鞋样子去,犯了什麽法了,娘不信,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汉子来,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麽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然而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订了婚不上几个月,男方便托了兰仙来议定婚期。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兰仙道:「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七巧道:「什麽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气!」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麽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麽回事!早就是外强中乾,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麽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