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页)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已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哪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乾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下车,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遯翁把手里的摺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着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昨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家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摺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麽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麽。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兄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麽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彷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什麽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