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麽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麽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乾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乾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乾妈麽?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麽?」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麽构造,怎麽心头无声息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教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麽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照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总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麽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像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麽?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位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德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见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子该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嗗哚了嘴,心里怨道:「别装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钢笔,拿回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