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3/26页)

自那以后,他又一事无成地度过了好几年。和他同居的女人产后发热死后,他到沃龙涅什当过一段时间的中间人,后来又在利佩茨克的一家蜡烛店里当过柜台,在卡萨特金庄园当过办事员,一度成为托尔斯泰的狂热信徒,差不多一年不吸烟,一滴酒不沾,不吃肉,手里不离《忏悔录》,还打算跟着反教堂仪式派迁往高加索……不料有一天他受人委托去基辅办事……那是天气晴朗灿烂的九月末,空气新鲜,太阳不再灼热,列车向前奔驰,车窗大开,色彩缤纷的树林从窗外掠过……可令库兹玛意想不到的是一大群人挤在涅仁的候车大厅门旁围住什么人叫喊,争吵越发激烈,库兹玛心跳加速,朝他们奔去,很快钻进人丛,见到车站站长的红帽子和高个宪兵的灰大衣。那宪兵正斥责三个乌克兰人,他们恭恭敬敬地站着,神情有些固执,身穿厚短粗大衣,脚踩巨大靴子,头戴褐色绵羊帽,可皮帽勉强遮住绑着绷带的圆脑袋。绷带上的血已经结痂,发硬,眼睛肿胀,臃肿而呆滞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净是发干变黑的伤口。原来是这三个人被饿狼咬伤,现去基辅的诊所治疗,他们身无分文,几乎每到一个大站都得饿着肚子等上一整天。库兹玛得知不让他们上这趟车,只因为这车是“特快”,他顿时怒火中烧,在一群犹太人的助威声中冲那宪兵嚷叫,跺脚,因此把他临时拘留,还将他的一言一行做了记录。他一边等下一班车,一边喝得烂醉如泥。

三个乌克兰人是从契尔尼科夫省来的。库兹玛总想象着那是个荒凉的地方,都是些茂密的老林子,三个人与猛兽徒手搏斗的事令他想起弗拉基米尔王子时代,想起原始森林,想起农夫的远古生活。喝得醉醺醺的库兹玛哆嗦着手一边斟酒一边感叹:“啊,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宪兵和那几个唯命是从的穿袍子狗腿子使他憋了一肚子气:宪兵蛮横,三人迟钝,全都该诅咒。罗斯,古罗斯啊!……酒劲上了头,眼前浮想联翩,把一切夸大到不自然的程度,库兹玛热泪盈眶。“‘勿反抗’行得通吗?”他想起托尔斯泰提出的主张,不由摇头苦笑。邻桌有个衣着整洁正在吃饭的年轻军官背朝他,库兹玛饶有兴趣地瞪眼看他:雪白的制服短得要命,高高的腰身都露了出来,让我上去帮他往下扯一下,要是他跳起来嚷嚷,就给他一耳光,看他反抗不反抗……他到了基辅,把正事撂到一边,连着三天饮酒作乐,在城里和第聂伯河陡峭的河岸闲逛。在圣索菲亚大堂祷告的时候许多人都惊奇地打量着站在亚罗斯拉夫石墩前的一个消瘦的俄罗斯人。这人样子真是奇怪,祷告结束了,人们也散去了,看守人把蜡烛熄灭了,可他咬紧牙关,稀疏的灰胡子垂到胸口,闭起深陷的双眼,倾听响彻教堂上空悦耳的钟声,表情既痛苦又幸福……傍晚时,又见他在大堂附近跟一个跛脚男孩坐在一起,泛起忧伤暗淡的微笑,张望大堂的白色围墙和秋空中金色的教堂圆顶。小男孩光着头,肩上跨个粗麻袋,瘦弱的身上披件脏衣裳,一手端着个只有一戈比小钱的木碗,另一只手不停地变换位置和姿势,像摆弄着什么东西般摆弄他那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右腿。右腿已经变形萎缩,膝盖以下光秃秃的,长着金色汗毛的腿肚子细得出奇,被太阳晒得黝黑。四周并没有什么人,他无精打采,疼痛难忍地仰着几经风吹日晒,满是灰尘的短平头,袒露出孩子纤细的锁骨,任凭苍蝇叮着他的鼻涕,不停地拖长声音唱道:

 

瞧瞧我们,做母亲的,

我们多么不幸,我们多么痛苦!

唉,愿主保佑,做母亲的,

不再有人如此受苦!

 

库兹玛从一旁应和:“是呀,是呀,唱得对。”

在基辅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会在卡萨特农场待得太久,前景渺茫,势必穷困潦倒。后来果真如此。他在农场又待了一小段日子,但处于一种耻辱闲窘的境地:总是醉醺醺的,衣衫不整,嗓子也哑了,满身廉价烟草的味道,难以掩盖颓废的样子……后来堕落得更厉害:回到他原来住的县城,靠剩下的几个钱勉强过活,整个冬天只好在霍多夫客店的床板房过夜,到巴布伊市场上的阿夫杰伊奇酒馆打发光景;大部分的铜钱都办了件蠢事——出版他的诗集,然后厚着脸皮向阿杰夫伊奇酒馆的顾客们半价兜售……然而这好像还不够,他还成了逗笑的小丑!有一次他站在市场上一家面粉铺旁,看乞丐怎么向走出门来的商人莫如新拍马屁。莫如新的面容犹如映照在铜茶饮上的脸,一副刚睡醒的可笑神情,反而对一只正舔着他亮皮靴的猫感兴趣。但乞丐并不因此气馁,他捶胸耸肩,提着沙哑的嗓门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