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2/26页)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

“去你的卡拉塔耶夫吧,我看不出他有啥优点!”

“那么俄国的殉道者、苦行僧、圣徒、托基督之名的先知、分裂派教徒呢?”

“啊,那么古罗马克洛西姆斗兽场、十字军东征、宗教战争、无数的教派,还有那宗教改革家路德又怎么说呢?不,别想糊弄我,没那么容易!”

对,该做的就是学习。可是找什么时间学,上哪儿学呢?

他整整五年都花费在做买卖上,这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啊!能上一次城就算是莫大的幸事,可以休息、访友、闻到面包房和铁皮屋的味儿,可以在托戈瓦亚街的鹅卵石上漫步,喝点茶,吃点白面包,在“卡尔斯”酒馆听波斯进行曲……商铺的地板是用茶水洒过了的,鲁达科夫门前举行有名的逗鹌鹑游戏,卖鱼的、卖菠萝的,以及廉价烟草发散着特殊的气息……巴拉什金见库兹玛走近来便露出亲切却又丑陋的笑容……之后就诅咒谩骂起斯拉夫主义者,把别林斯基和最恶毒的谩骂连在一起,慷慨激昂地列举许许多多的人名和引语来相互攻击,最后得出最绝望的结论:“现在真正完蛋了,我们在一个劲儿地倒退,倒退到亚洲人的野蛮啦!”老头叹着气,忽然压低嗓门,环顾四周说道:“你听说了吗?萨蒂科夫快要死了。这是最新消息!据说给他下了毒药,他们说……”而第二天一大早,又是货车、草原、热浪或者泥泞,在颠簸的货车上看书真是让人痛苦至极……他久久地凝视远方的草原,在心中酝酿甜蜜而又忧伤的诗句,可是往往会被别的思路打断,考虑自己的出路,或者怎样和迪洪拌嘴……路途中尘埃和焦油的气味令人兴奋,薄荷饼的香甜和猫皮的臭味令人窒息……更不用说连续两星期不换一次衬衣,吃着干冷的粮食,靴子变了形,走路一瘸一拐,脚磨出了血泡,夜宿别人家里或是过道里……这些年真是苦不堪言!

从这样的苦日子中解脱出来后,库兹玛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十字。但总得想法糊口啊!在叶利茨附近,他跟一个牲口贩子干了没多久,就去了沃龙涅什。他早就爱上沃龙涅什的一个有夫之妇,对那儿魂牵梦萦,一待就是十年,住在粮食收集站附近,当中间人并时不时地给报纸写些有关粮食的短文。他用托尔斯泰的杂文、谢德林的小品解闷,不料绵绵愁思涌上心头,萦绕不散:虚度光阴,他这一辈子很快就要完蛋了。

九几年,巴拉什金得疝气死了。库兹玛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是他死前不久。这是一次什么样的会面啊!

一个人阴着脸狠狠地抱怨道:“应该写,否则会像野地里的牛蒡草一样枯死……”

另一个也眯着死气沉沉的眼,艰难地挪动着下巴说:“是的,是的,我早说了,每时每刻都要学习,思考……不断观察周围的一切,观察我们悲苦贫穷的生活……”

他无奈地笑了笑,把喇叭烟卷放在一边,打开小桌的抽屉。

“你读吧,”他从中找出一叠揉皱了的纸和剪报,“读这一沓宝贝吧……我读啊,剪啊,抄啊……我死了,它会对你有用的,这都是有关俄国艰难生活的记录。但是,等一下,有一个小故事我要找来读给你听一听。”

他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便开始寻着眼镜,心急如焚地摸索着各个衣服口袋,最终停下来摆摆手,摇摇脑袋,皱着眉说:

“算了,算了,你现在知道的还少得很,尽力而为吧,别一口吃个胖子。介绍给你的题材,关于苏霍诺瑟的,你写了吗?还没有?真笨!多好的题材!”

“要写就写农村,写人民,”库兹玛说,“你自己也经常说:俄罗斯,俄罗斯……”

“难道苏霍诺瑟不是人民,不是俄罗斯?整个俄罗斯不过是个乡村,你好好记着!看看周围,照你说这是城市?每天傍晚牛羊满街,烟雾笼罩,连隔壁邻居都看不清楚。你还叫他‘城市’!”

苏霍诺瑟……多年来一直回荡在库兹玛的脑海中。考尔拉亚·斯洛博达的这个卑贱老头,他的全部家产只不过是沾满臭虫尿的草垫子和老婆遗留下的带着虫眼的大衣。他靠要饭维生,贫病交迫,以每月半卢布的租金在卖熟食的女摊贩屋里找了床板过活。按女摊贩看来,他只要卖掉家产,生活现状就能大大改善。但他十分珍惜这份遗产——倒不是出于对逝者的怀念,只不过心中认为,自己虽然不能与他人相比,但总算有点儿财产。他觉得这份家产值个大价钱:“如今这样的女式大衣哪里找?”他不反对,压根不反对卖掉它,反而开价高得荒唐,买主听了简直目瞪口呆……库兹玛对村里的悲剧十分了解,不过当他思考如何叙述时,不由得陷入村上的琐碎小事,勾起他对童年、青年时代的回忆,于是思路如一团乱麻。苏霍诺瑟在他丰富绚烂的想象中淹没了,转而想写自己的心声,把摧残他生命的一切披露出来。可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单调和平庸,它以令人难以理解的速度化成令他束手无策的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