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7/41页)

“这不公平。”我说。保罗朝我扮了个鬼脸,感激地笑了笑,那神态显得有点可爱。我回笑了笑。维利清了清嗓子,没有从书上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滑稽,好像在演戏。我和保罗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这种放肆的笑往往能感染别人,让其中的某个人,或几个人,甚至全体都跟着笑起来。我们当时就这样笑着,维利则依然坐着看他的书。但我现在仍记得他当时耐着性子耸起肩膀,痛苦地咬住嘴唇的情景。我则特意不去注意他的表情。

突然,我们的耳边传来一阵尖锐而轻柔的翅膀的拍打声,一只野鸽迅速飞来,差不多就停息在我们头顶的树枝上。当它看见我们时,便拍动双翼跳开几步,然后收住翅膀,在枝头上四下顾盼,脑袋歪向一边朝我们张望着。它那亮晶晶的黑眼珠与路上见到的那些交尾的昆虫的眼珠子颇为相似。我们还看见它那对紧紧抓住树枝的淡红色爪子和太阳照在它的翅膀上的光辉。保罗举起了来复枪——射程几乎形成了一条垂直线——枪响了,那野鸽栽落在我们中间,鲜血溅在杰米的前臂上。他的脸再次变得苍白起来;他把鲜血擦去,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事情变得令人厌恶了。”维利说。

“一开始就是这样。”保罗泰然自若地说。

他侧过身子,把鸽子从地上捡起,仔细查验了一下。它还活着。它垂下了翅膀,但那双黑眼睛仍凝视着我们。它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水,然后它执着地颤动了一下身子,把死神推开,在保罗的手中挣扎了起来。“我怎么办好呢?”保罗的声音变得很尖厉,但他随即开了个玩笑,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你们要不要我狠狠心把它弄死?”

“是的。”杰米面对着保罗,以挑衅的口吻说。热血再次冲上他的面颊,使它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显得有点犯傻,但他的眼睛仍紧紧地盯住保罗。

“太好了。”保罗轻蔑地咬着嘴唇说。他轻轻地拎着那只鸽子,不知道如何弄死它才好。杰米在一旁等待保罗证明自己。与此同时,那耷拉着脑袋的鸽子在保罗手中将鲜亮的羽毛伸展开,又开始颤抖起身子,脑袋歪向一边,一双可爱的眼睛噙着一层泪水,不停地挣扎着,以抗拒死亡的降临。

过了一会儿,它突然死去了,使保罗免遭了一场考验。保罗随手把它丢进那一小堆死鸽子里。

“该死的,你做什么事都那么幸运。”杰米以颤抖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他那泥塑石雕般的嘴巴,以及被他自傲地称为“堕落的”嘴唇,都在微微地颤抖。

“是的,这我知道,”保罗说,“这我知道。天神都喜欢我。亲爱的杰米,我向你承认,我是不会用自己的手去扭断这只鸽子的脖子的。”

杰米哭丧着脸回头去观察他那个潜伏着食蚁虫的小沙坑。就在刚才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保罗身上这段时间里,一只轻如鸿毛的小蚂蚁从一个小沙坑上掉了下来,此时已在食蚁虫的钳子中折成两截。这出表现死亡的主题的戏剧是那么微不足道,一个小小的指甲——比如玛丽罗斯那个粉红色的指甲——就足以作为它的舞台,舒畅地容纳下那个沙坑,那只食蚁虫和那只蚂蚁。

那只小蚂蚁消失在一层白晃晃的沙子底下,过了一会儿,那对钳子又出现了,正准备捕捉新的猎物。

保罗把来复枪里的空弹壳退出,啪哒一声拉动枪栓,又填进一颗子弹。“再打两只就可以满足布斯比太太的最低要求了。”他说。但树林子静悄悄地沐浴在炎热的阳光下,已经再没有鸟的影子,只有长满绿叶的树枝在微微晃动,亮闪闪的显得宁静而优雅。蝴蝶的数量此时已少了许多,只有几十只仍在炙人的阳光下翩翩起舞。热浪像烧烫了的油从草地上,沙地上往上冒,那些露出草丛的岩石更是热得烫人。

“什么也没有了,”保罗说,“一点动静也没有。真闷死人了。”

时间在悄悄地逝去,我们抽着烟,等待着。玛丽罗斯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神态可爱得像只小蜜蜂。维利在看书,孜孜不倦地攫取他的知识。他读的那本书是《斯大林论殖民地问题》。

“又来了一只蚂蚁。”杰米激动地说。这是一只大蚂蚁,差不多跟食蚁虫一样大小,它此时正在草茎中间这里那里地蛮撞。它的行为很有点疯狂,就像一只猎狗正在嗅猎物的踪迹。它从沙坑的边缘掉了下去,我们亲眼看见那对闪闪发光的褐色钳子伸了出来,将这只蚂蚁拦腰逮住,几乎把它切为两截。一场搏斗。白晃晃的沙子纷纷从沙坑的边缘掉下来。它们在沙子底下厮杀。最后一切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