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3/79页)

保罗开始谈起一次有“两个半”参加的委员会会议,它讨论的是非洲大陆的前途,却根本没有提及非洲人自己。(当着斯丹雷·莱特和钢琴师约翰这样的党外人士的面公开承认我们对自己的信仰有所怀疑,这无疑是一种背叛行为。乔治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两人,以为他们肯定已加入了我们的组织,否则我们就不会如此不负责任。他还愉快地笑了笑,为我们又有了两个新成员而高兴。)保罗然后谈到这“两个半”来过马雪比,他们打算着手“引导马雪比朝着正确的路线行动”。

“我得说这家旅馆倒也真是个开展工作的好地方,你说呢,泰德?”

“它就在酒吧附近,保罗,各种设施都很齐全。”(泰德不怎么爱喝酒,当他说这几句话时,乔治朝他迷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问题在于:这里不是工业无产阶级的中心。当然,人们可能会说,实际上我们也应该说,连这整个国家也不是,对不对?”

“很对,保罗。但从另外一方面看,这个地区却有许许多多落后和半饥饿的农民。”

“只要他们存在一天,他们就需要有个来自刚才所说的无产阶级的领路人。”

“哦,我想起来了。在这条铁路线上就有五个穷得丁当响、衣着破破烂烂、过着悲惨生活的黑人工人。他们一定称得上无产阶级了吧?”

“因此,我们需要做的是说服他们真正懂得自己的阶级地位,我们要让整个地区处在高涨的革命洪流之中,使人们来不及说左翼共产主义运动是一种幼稚而无序的暴乱。”

乔治看着维利,等待他提出相反的意见。但第二天上午维利对我说,他打算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再没有时间“为这些嘻嘻哈哈的男女孩子寻找妻子或丈夫了”。他就这样轻易地把那些他曾那么认真共事过多年的人给抛弃在一边。

乔治深感不安。他已经感觉到:我们的信仰已经一落千丈,这意味着他又得回到孤寂的生活中去。他的目光越过保罗和泰德,对钢琴师约翰说:

“他们说了一大堆废话,是不是,伙计?”

约翰点头表示同意——但并不针对大家所说的那些话。我想,他根本就没有把他们的话听进去,他只在乎这些人是否对他友好。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没有碰见过你吧?”

“约翰。”

“你是从米德兰(13)来的吧?”

“曼彻斯特。”

“你俩是组织成员吧?”

约翰摇了摇头。乔治慢慢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很快用手擦了擦眼睛,将身子往坐位上一仰,沉默了下来。约翰和斯丹雷依然肩并肩坐着看着大家。他们一直在喝啤酒。乔治这时突然想到对他俩不应该见外,于是手提葡萄酒瓶站了起来,说,“剩下不多了,来两口吧。”他这话是对斯丹雷说的。

“不必担心,”斯丹雷说,“我们有啤酒。”他拍了拍他的口袋和衣服的前襟,那下面凹凸分明,显然藏着啤酒瓶。斯丹雷的一大本事是为约翰和他自己万无一失地预备啤酒。即使在殖民地河水干涸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斯丹雷也能弄来整箱整箱的啤酒,这都是他储藏在城内各个地窖里的,当干旱长期持续下去时,他就拿出来卖,并从中牟利。

“你们是对的,”乔治说,“但我们这些穷得丁当响的殖民地人自断奶后就适应了好望角的粗劣食物。”乔治喜欢喝葡萄酒。但即使这份亲热劲儿也未能触动这两个年轻人。“你们不觉得这两位应该打屁股吗?”乔治问,一边指了指泰德和保罗。(保罗笑了笑;泰德则显得有点难为情。)

“我可不把那些东西放在心上。”斯丹雷说。一开始乔治还以为他在说葡萄酒,但当他意识到他指的是政治时,便迅速朝维利看了一眼,希望得到他的指示。但维利此时把头缩进肩膀,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我知道他在思念家乡。维利不会欣赏音乐,也不会唱,但当他思念起柏林时,也会无腔无调地反复哼一两句。他爱哼的一个曲子是布莱希特(14)创作的《三个便士之歌》:

哦,那条大鲨

长着凶恶的钢牙,

它张开大嘴,

白森森闪出光辉……

许多年以后,这曲子成了一首流行歌曲,但我最初是在马雪比从维利那里听来的。我记得,自维利以悲伤的怀旧之情哼过它以后,每当我再次听到它作为流行歌曲吟唱在伦敦城里时,心里便徒然升起一阵失落感。维利曾经这样说过:“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们就经常唱这首歌——它是一个叫布莱希特的人写的,我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他曾经是个很不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