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2/79页)

“那她以前一定是个酒吧女招待,”杰米说,“他们有一个待嫁的漂亮女儿。还记得吗,保罗,在埃尔兹伯里时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子老是拿眼睛盯住你?”

“你们这些殖民地居民自然无法理解这种极端不协调的现象。”泰德说。这样的玩笑实际上暗示我和维利是殖民地居民。

“这个国家里有一半旅馆和酒吧都是那些先前从未离开过英格兰的退役准尉副官开办的。”我说,“只要你们舍得离开庚斯博罗一步,就能发现这一事实。”

我的玩笑是说泰德·杰米和保罗太不把这个殖民地放在眼里,以致对它一无所知。但是,事实上他们对它了如指掌。

时间大约晚上七点,庚斯博罗旅馆马上要开饭。又是煎南瓜、炖牛肉、炖水果。

“让我们过去看看这个地方吧。”泰德说,“我们还可以在那里喝上一杯。然后乘公共汽车返回营地。”他以他惯常的热情建议,似乎马雪比旅馆毫无疑问是生活中最美好的地方。

我们都朝维利看。那天晚上本来有个会,由正走下坡路的左派俱乐部召集。我们本打算都去参加。我们先前还从来没有逃避过自己的责任。但维利同意了,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事情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完全可以照办。今天晚上詹姆斯太太的南瓜就让别人去吃吧。”

维利有一辆转了五次手的廉价车。我们五人都坐上了这辆车,朝大约六十英里远的马雪比旅馆进发。我记得这是一个晴朗而又令人烦闷的夜晚——密密麻麻的星星挂在低空,不断逼近的雷声伴随着阴沉沉的闪电。我们的车子穿行在山丘之间,道路两旁是成堆的花岗岩石子,这也是这一带的一大特色。花岗岩里积蓄着热量和电能,因此,当我们的车子经过那一座座小山时,那一阵阵热风就像人的拳头轻轻地击打着我们的脸颊。

八点三十分左右,我们到达了马雪比旅馆,发现酒吧店里灯火辉煌,挤满了当地的农民。那地方不大,但亮堂堂的,木板墙擦得很光洁,黑色的水泥地板也熠熠生辉。正如保罗所说,酒吧里确实有用旧了的镖靶和打硬币游戏用的台板。布斯比先生就站在柜台后面,六英尺高,胖乎乎的,肚子向外凸出,背部厚厚的像一堵墙,沉甸甸的脸庞上布满因喝酒过度而暴出的青筋,一双冷静、敏锐、鼓鼓囊囊的眼珠子主宰着脸部的一切。他仍记得保罗,并问他飞机修理得怎么样。飞机并没有损坏,但保罗却开始大谈特谈机翼如何被雷电击中,他如何跳伞挂在树梢上,他的教官又如何过来把他抱住——显然全都是假话,但布斯比先生却始终显得很焦虑。保罗把事情说得那么煞有介事,那么令人肃然起敬,临末了还抹一把英雄泪补充说:“我的职责不是问为什么,而只是去飞,去死。”说得布斯比先生终于勉强地发出一声低沉的讪笑,并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保罗想进店里喝——可以说,那是对一个英雄的礼遇。但布斯比伸出手要他先付钱,一双眼睛紧紧眯起,长时间地盯住他,那意思好像是说,“是的,我知道这不是个玩笑。如果我会上你的当,那你真该把我当傻瓜了。”保罗付了钱,摆出十分潇洒的样子继续跟他交谈。一会儿以后,他嬉笑着过来对我们说:布斯比先生曾经在伯明翰轻武器公司担任过中士警官,在英格兰休假时娶了妻子,她现在就在柜台后面的店堂里做事。他们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他们开办这家旅馆已整整十一年。“这真太让人羡慕了,我可以这样说,”我们听见保罗口中这样说,“今天中午这顿饭吃得真让人开心。”

“但这会儿已九点钟了,”保罗说,“餐厅马上要关门,店主不肯接待我们。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我们得挨饿了。请原谅我没把事情办好。”

“我去看看是不是还能想点办法。”维利说。他走过去见布斯比先生,要了杯威士忌,过了五分钟,他已设法让店主专门为我们开放餐厅。我至今不知道他当时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一开始,在这个挤满穿褪色卡其布的农民和他们邋遢的妻子的酒吧里,他显得特别古怪,自他进来以后,所有的人的眼睛都频频朝他看。他身上穿一套别致的山东绸米色西装,头发在眩目的灯光下更显得乌黑油亮,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态温文尔雅。他说的一口英语过于正确,使人一听便知是个德国人。他说他和他的朋友专程从城里来到马雪比,为的是品尝这里颇有口碑的饭菜,想必布斯比先生不会使他失望。他说话的口气与刚才保罗吹嘘自己如何跳伞的口气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简慢而隐含残忍。布斯比先生一声不响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一双大手撑在柜台上一动不动。维利然后沉着地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一英镑的票子。我揣摩这许多年以来没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塞小费给布斯比先生。布斯比先生没有即刻回答。他故意把头扭过一边,把目光落在站在一旁、手中一律捧着一个大酒杯的保罗、泰德和杰米身上,并盘算起他可能获得的收益。这时,他那双眼睛凸得更厉害了。他说:“我得看看我的妻子能做点什么。”然后便走开了;维利的那张票子依然放在柜台上。维利本打算把它收回,但最后还是让它在原处放着,走到我们跟前。“不会有问题了。”他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