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穷通道士:买牛记(第2/12页)

唯独有一户人家,一个叫王子章的自耕农,偏不信那个邪,不甘心像一个一个的小土丘,被踏平在大老爷的脚下。他野心勃勃地要和大院子家顶一顶,靠自己的一身力气和一手农艺,把家业振兴起来,发家致富。

王子章这个人是我们童家沟有名的“大人”。这个大人不是那种有钱有势、作威作福的当官的大人,而是他的个子大、力气大这样的大人。人家说他一身的零件都是大号的,他身高少说也有五尺七八,体重总有二百斤,他的头大如斗,眉长几寸,眼睛圆睁着像个杏子,鼻子紫红,活像一片猪肝贴在口上边,嘴就更大得出奇。平常还看不大出来,可是当他张嘴吃东西的时候,或者咧开嘴巴笑的时候,才见得像一个血盆张开了。那声音像铜钟,可以叫哭着的孩子吓得不敢哭。嘴上的胡子不剃,总是四面张开,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笑起来哈哈哈一大串,一股大气从嘴里喷出来,叫你听起来不觉悚然。他要打一个大喷嚏,真是声震屋瓦。而且他那个样子也总像一个“大”字,他站起来叉脚叉手,活像个“大”字,他睡着也像个“大”字摆在床上。他说起话来大声大气,他办起事来大脚大手。所以童家沟的人都叫他“王大人”。他自以有这个诨名而得意。他的力气之大,也是闻名于童家沟的。人家说他曾经把土地庙的石鼎双手扛起来,并且一个趔趄就把大殿上的一根水缸粗的柱头挤偏了一寸远。这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我却亲眼得见他把一条小水牯牛抱了起来。

至于杀猪,他一个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里的杀猪刀抽出来,一刀插进去,猪就不哼不叫了。抬石头,别人两个人抬一头,他一个人抬一头,抬丁字拐,跑得飞快。他家没有牛,农忙时候又借不到牛,就见在他的田里,在后面扶犁的是他的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一个人就把一条牛的活路干下来了。

由于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里填补的粮食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我的确见他一个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称斤数少不了二斤的饭。吃了连嗝都不打一个。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做客,还可以在前面垫上半斤八两烧酒。

我这么一形容,你们一定说,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大老粗吧?

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横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开,把大颗大颗黄斑牙齿露出来,粗脚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脚踏出一个坑来。但是你们却不知道他办起他的家务事来,打起小算盘来,特别是种起他的庄稼来,那才叫细心呢。

他是那种苦吃苦挣、勉强能过日子的中等农户。他算不得是那种一年收支相抵,还略有节余的殷实户,可也算不得是那种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贫困户。有的时候,碰上好年景,家里又没有出什么丧病喜庆的大事,官家也没有突然又加征什么名目的捐税,童家沟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他出份子钱或送什么大礼,这一年他就能“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挤”)几个余钱出来。

用这点钱买田置地,自然不够,却可以向那些过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额大利的债,一年收人家一个对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灾;或者碰上这个军长大爷打那个师长大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到童家沟来,贫富不分地刮你一层地皮;或者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救国捐”下来了,不交够捐就叫你背起绳子走路,到县城去住“免费旅馆”。“王大人”如果碰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哪怕他勒紧肚带,由吃干饭改吃稀饭,由吃三餐改吃两顿,还是难免要出一个小窟窿。在这种场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爷借“驴打滚”或“敲敲利”的债了。不然就把一块田当给童大老爷。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几年当了一块田给童大老爷,至今虽说还没有“当死”,却一直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可是“王大人”引为庆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几户自耕农,在童大老爷的诱骗和紧逼下,早已破产,变成为大老爷家的佃户,而他王子章却幸存下来。但是这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心酸的奋斗哟。真是一个钱掰成八瓣用,一颗米当成八颗米来吃呀。

王子章家里有七八亩田,十几亩地,他还认为不满足,还去向童大老爷租了几亩田来种,这样一年下来,收入能多一些。可是他家里真正算得全劳动力的只有他一个人。妻子生男育女,做饭洗衣,操持家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多算一个半劳动力。

另外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顶得一个半劳动力。还有一个小女儿,有十二三岁,除开帮助妈妈做点家务事,还要包两头猪的吃食。打猪草,煮猪食,够忙的了。田里活路她是帮不了忙的,最多是割谷子的时节,下田去捡点麦穗和稻穗,抱禾草,剥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个人顶着干。他是一个老把式,田里的和打场上的活路都会铺排,懂得节令,耕田、播种、栽秧、薅秧草、割谷子这些事,他都心里有数,他自己种的田和地,每一块的土壤属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天气不扯拐,雨水及时,他有把握一年两季做下来,满打满收。不过一年到头,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脚从来没有闲过,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耍几天。就是这几天也要依照风俗,借机会打扫房舍,挖阴沟,清垃圾,借便积些土杂肥料,沤几堆堆肥。除开这几天,每天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轰起来,晚上要背着月亮回来。晚上还要搞些编织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