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水星很忙(第3/4页)

可我当然没有超能力。我连星座是什么都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它不是科学,也不是伪科学。当我写下“水星逆行是由于水星运行轨道与地球自转带来的黄道角度差而带来的视觉上的轨迹改变”时,我只是在抄书。我根本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写这类专栏不需要夜观天象、日查命盘,它的要诀是遣词造句似是而非,一挥手就圈住一块暧昧地带。总有个把字眼隔着纱笼雾罩,触到你的心境,于是五脏六腑都开始长草。你说它准,只是因为它帮你把潜在的愿望和忧虑说出来而已。

但是现在麻烦来了。我并没有答应楼巍,但每个礼拜一打开电脑写专栏,他就以某种形式横在我和键盘中间。让我烦恼的是,我竟然无法假装这件跟我毫无关系的事情不存在。我得不到偷窥的快感,却必须承担偷窥的责任。我无法否认,一写到白羊座,我耽搁的时间就是以往的好几倍——任何字眼,只要敲到屏幕上,都会显得那么“负面、暧昧而无用”,好像随时可能被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找到彻底崩溃的借口。当我写下“如果说奔跑是一种信仰,那么懂得在本周停下脚步静心冥思,就是这种信仰的升华”时,简直矫情得快要吐了。他妈的,到底谁是盖娅?究竟谁控制了谁的思想?

果然,这段话刚上线,我的公共邮箱就在第二天收到了楼巍的信。理科男用最无聊的文字报了一通流水账。“谢谢你,她今晚非但没有去跑步,而且第一次跟我去看了场电影。《绣春刀》。她问我张震帅不帅,我说一般般,何况他还办砸那么多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她瞪我一眼,大声说:可他是为了刘诗诗啊。我说,问题是,刘诗诗就是这么被他折腾死的。然后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回到家,又把你昨天的专栏看了一遍。我突然明白了,你对水瓶座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早看到这句,就不会那样回答她了。后悔ING。”

“恋爱是一种视差。”我在专栏里找到了这句让他“后悔ING”的金句。要命,这是从哪里抄来的?难道我写这句的时候真的想到他是水瓶座,于是下笔别有意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妄图促成两条平行轨道的相交,自觉充当他们之间的灵媒?

反正从此以后,不管我在专栏里写什么,故意还是无意,自觉还是被迫,总之每个字都成了密码。发现你的文字突然莫名其妙地介入两个人的命运,是一件有时候想起来很酷,有时候又觉得十分恐怖的事。楼巍每周准时发来读后感和她的最新动向,我从不回信。哪怕用最乐观的态度分析他的信,我也看不出他跟冯雨之间的关系有任何柳暗花明的迹象。每次他报告一条好消息,后面总是跟着一个“但是”。

“今天总算见到她笑了,但是她笑完就问我:你怎么没有自己的事做呢?怎么一叫你就有空?她不知道,我昨天写源代码熬了一晚上。”

“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对白羊说,这是擦亮眼睛、发现身边隐藏的温暖的一周。也许是有点作用,她今天非常耐心,还打听我的毕业动向,但是,最后,她的手机里来了一条短信。她说是那个人。她说,他好像有点后悔。”

“我得说,她纠结的样子倒也蛮好看的……这时候我就有点羡慕你们文科生啦。你们不缺形容词。我只能看着她,说不出话,也没法告诉你她有多么好看。我第一次觉得,就保持这个距离,很可能比再靠近一点要更好,更合适我。我们理科生的逻辑是:分子与分子之间,如果相隔距离太小,斥力就会大于引力。”

“盖娅姐姐,你不必再帮我了,不必再劝她。‘沉溺于寻找失去的时间,常常意味着把现在扔给未来去缅怀。’真是个好句子,可对她,也只是个句子而已。如果她习惯关在死循环里,那我就算改掉了那个BUG,又能怎样呢?搞不好就把硬盘烧坏了吧……”

一阵近乎忧伤的愠怒从指间滑过,我就像是用湿漉漉的手碰到了漏电的金属罩一般,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为了掩饰战栗,我就势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窗户旁边。初冬,今年第三个水逆周期的最后一天,已经快被我写成鸡肋的专栏还在电脑上等我。

我返身回到电脑跟前,敲下一段既突兀又做作、我再也不愿意看第二遍的文字:

“安然度过之后,我们总能发现,其实人生的‘逆’与‘顺’本来就没有多少不同。但是卑微如我们,仍然值得庆幸每一次度过,并且奖赏自己一句叶赛宁的诗:‘星星/天上的星星/遥远的星群/你们温存地抚慰着人们的心灵……’”

再听到这句诗,居然是从冯雨嘴里念出来的。她的腿果然很长,雪纺连身裤的剪裁骄傲地突出高高的腰线,让我没法不想起楼巍说过的那条能把校运会田径场燃烧起来的玫红色运动短裤。见到她我并不意外,因为我已经有半年没收到楼巍的任何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