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第7/10页)



现在,情形却有所改变。

人们开始因为“疯”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头人是一个例子。贡布仁钦喇嘛也是个例子。这个人就是十年前离开这里到西藏去学习经典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了。那么年轻,那么地智慧,土司曾花了银子送他到处游学,后来他想写书,土司叫他在庙里写书,可他的书上半部分还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却说现在居住的这个庙子的规律,教义,加上自己这本书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佛教东来的意旨。他说,只有在土司的领地上才还有一个如此老旧、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须引进那个叫做格鲁巴的新兴教派,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振兴佛法,维持宗教应有的纯洁性。贡布仁钦在书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对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道理。但他唯一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任何一个教派如果过于纯洁,就必然会赢得更多的尊崇,就会变得过于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想办法摆脱土司的控制,反过来,把土司衙门变成这个教派在一个地区的世俗派出机构。这样的情形,是任何一个土司也不会允许出现的。

土司刚刚惩处了那个头人,趁着广场上刺鼻的烟雾还没有散尽,便把那个贡布仁钦召来说话。

谁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资助到西藏学经的人谈了些什么。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后来,把土司家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请去再谈,三个人又谈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三个人在一起谈了些什么。官寨周围的人好像知道这三个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广场上。广场一边,核桃树阴凉下坐满了人。行刑人也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广场的另一边,靠着行刑柱坐着。他们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行刑人只看到两个喇嘛从官寨上下来时,年轻的贡布仁钦脸变青了,眼睛灼灼闪亮。而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脸红得像鸡冠一样。两个喇嘛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土司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们,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喇嘛从官寨子里出来了。贡布仁钦在包着铁皮的门槛上绊了一下。人们听见岗格对贡布仁钦说:“要我扶着你吗?”贡布仁钦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师一眼,说:“我不害怕,我是为了真理。”老喇嘛叹了口气说:“孩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真理。”这时,两个喇嘛已经走到了两个行刑人身边。小尔依又像多年前一样,听见贡布仁钦叹息了一声,说:“太蠢了。”小尔依突然扯住贡布仁钦的袈裟说:“我认出你来了。”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说:“好好认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师会把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还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小尔依低下头说:“太蠢了。”贡布仁钦听出来了,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学经时,看见行刑人对一个匠人用刑时的那声叹息。也是刚才他从官寨门里出来时的那声叹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声叹息是悲天悯人,后一声叹息却复杂多了,在有权势的土司,昏庸的岗格喇嘛和狂热的自己,这三者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声叹息里,对谁含有更多的悲怜。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当年骑着毛驴到西藏学经的年龄吧,却一下就把那么多复杂的意思都叹息出来了。贡布仁钦认真地看了小尔依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小尔依也张了张口,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然专门靠嘴巴吃饭的喇嘛都说不出话来,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靠双手吃饭的行刑人说出什么来呢。

那次漫长会谈的结果,土司的结论和土司家庙里的岗格喇嘛一样,说由他资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贡布仁钦喇嘛疯了。于是,他就被逐出寺庙。

看来这个贡布仁钦真是疯了。他住进山上一个岩洞里继续写书。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点食物。也就是说,他太像一个喇嘛了,比住在庙里的喇嘛们还像喇嘛。这样的人不被土司喜欢,也不被土司家庙里的喇嘛们喜欢。但这种人却是叫百姓喜欢的。通往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土司说,这个人再留在山上,对我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叫尔依把他请到山下来吧。现在,岗格喇嘛看见哪个年轻人过分执著于教义和戒律,就说,天哪,你的脑袋会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风那么新鲜,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经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的树丛里去的。岗格喇嘛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他像个年轻人一样。不久,一首打麦歌就有了新词,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传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