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第6/10页)



尔依对儿子说,盼什么开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来,还不就是两汪汪水,一会儿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人活着是不该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的。既然是两汪水就像两汪水一样停在那里,什么东西该当你看见,它自己就会云一样飘来叫你看见。但人们一天天地盼着开花。据说,连老土司都对儿子说,你弄来的是一种魔鬼吧,怎么连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年轻时盼望一个久不出现的漂亮姑娘一样。

花却在没有人看见的月夜里开了。

这个晚上,尔依梦见自己正在行刑,过后就醒了过来,他想,那是以前有,现在不兴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听见儿子大叫一声,他起身把儿子叫醒。儿子的头发都汗湿了。儿子说他做梦了,吓人的梦。

儿子说,我梦见阿爸把一个罪犯的胸口打开了。

尔依听了吃了一惊,自己在梦里不正是在给一个人开膛破肚吗。这是一种曾经流传过一百多年的刑法,没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倒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汗水。他把儿子抱紧一点,说,儿子,你说吧,后来怎么样。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梦到要拿起刀子动刑时就没有了。

儿子说,后来,那个人的心就现出来,你在那心上杀了一刀,那个心就开成一朵花了。

月光从窗棂上射进来,照在儿子脸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职业呢。想着想着,儿子又睡着了。他却不知道罂粟花就在这时悄然开放了。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于是,把双眼一闭,立即就睡着了。

就在这个花开的晚上,有一个统领着岗托土司的三个寨子的头人疯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单位的首脑叫做头人。统领三个寨子的头人算是大头人了。一般的头人都只有一个寨子。有三个寨子的头人是备受恩宠的。但恰恰是这个头人疯了。他把一条牛尾顶在头上,完全是一副巫师的打扮。他的样子是神灵附体的样子。神灵一附体,他也就可以对自己说的话不负责任了。他说了很多疯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很疯的话。比如他在盛开的罂粟花里行走时,问,是不是我们的庄稼地燃起来了。疯到第三天头上,头人向土司官寨走来,大群的人跟在他后面。岗托土司笑笑,说,还认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头人身上的神灵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儿子来见。大少爷有点不安说,神还晓得我们呀。二少爷说,神不知道,但头人知道嘛。土司就带着两个儿子把头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灵迎在了门口。

神人还没有来得及宣旨呢,土司断喝一声:“拿下!”疯家伙就给绑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声:“叫尔依!”不一会儿,尔依就到了。土司只说,你是有办法的吧。尔依说,有,只是头人好了以后会怪我。土司说,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谁的话。行刑人把头人插在头顶的牛尾巴取下来,说,得罪,老爷。就把一个火盆放在了疯子面前。招一招手,将来的行刑人就跑过来了。小尔依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一个的小口袋。他把一个袋子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把口袋打开,往火盆里倒下去,火盆里腾起一股股浓烟。起先,那些烟雾是芬芳的。倒在火里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会用的,犯不上叫一个行刑人来做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里有驱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头人却更加疯狂了。土司说,看看,这个害了我们头人的妖魔有多么厉害。为了我们的头人灵魂得救,他的肉体要吃点苦头了。尔依便把儿子的衣襟撩起来,吊在小尔依腰上还有一圈口袋。里面最最温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后来,那些东西把头人身上可能流出来的东西都熏了出来,这就是说,头人身上的孔道里流出来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泪和鼻涕。尔依停了一下,土司说,把你的药用完,把妖魔赶远一点。

头人被人抬回去的当晚就死了。

后来传出话来说,其实头人是听了不好的建议,才假装疯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灵向土司传旨,自己就会再得到一两个寨子的统辖权,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司了。头人死前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一个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晚了一点。

头人死后,一个寨子留给了他的孀妇,土司说,他们没有儿子做真正的继承人嘛。另外两个寨子就给了不可能承袭土司职位的二少爷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这样。这个时代,除了罂粟,还有好些东西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里,我们就以行刑人作例子吧。过去,行刑人杀死的和施以别的刑罚的是小偷、抢劫、通奸、没有政治意味的仇杀。里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马夫钻到土司的酿酒房里,醉倒在坛子中间,而受到了鞭打。